第47章 生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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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爸爸商量好,等过了暑假,等顾永明执行完这次任务,她就去市里的游泳队报名参赛。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妈妈抱着,远远在岸上望,她欢快稚嫩地和爸爸招手,她说爸爸,等你回来,记得送我去报名啊。

    海笛长长鸣叫,冒着黑烟,顾永明穿着白色军装,戴着白手套,朝她和妈妈敬礼,那艘船在视线里渐渐开远了。

    海水彻骨,顾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闭着眼,从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个透明的气泡,一头浓密黑发在水里荡漾,了无生气。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

    距离南望岛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她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无言,母亲只是偶尔侧过头用手擦着眼泪。

    陌生的码头上,两艘巨大的打捞船在作业。

    顾衿被母亲牵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地注视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接触死亡的定义,这个定义被牢牢钉在父亲身上,让她恐惧。

    海风吹得真凉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在身后的吉普车上累得睡着了,她偷溜下车,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地请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还给我吧。”

    然后码头尽处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着:“找到了!”

    母亲从车里跑出来,飞快地冲过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边驶来,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亲一下就捂住嘴哀号起来。有人庄严地将那卷白布抬上岸,顾衿被妈妈死死捂住眼睛,但是透过手指间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面目全非,浑身冰冷的,父亲的尸体。

    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藏蓝色军裤,辨认不出模样,身体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在码头上烙下印记,旁伯伯哀恸地大喊:“向烈士敬礼。”

    顾衿知道,她的爸爸,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这里的一切。

    顾衿闭上眼,耳边似有风声呼啸,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个在临行前还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说等我回来,他说对不起,他说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灰蒙蒙的天,不间断的暴雨,顾衿清醒过来,她开始拼命往上划,曾经被她遗忘的游泳本领像是忽然被唤醒,她不再恐惧,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无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个至亲至爱再离她而去,那比她死还要痛苦,她宁愿她死。

    她漫无目的地游着,不知方向,不知归途。

    头发黏在她脸上,冻得浑身发抖,顾衿一遍一遍地乞求:“旁政……旁政……”

    不知过了多久,顾衿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鲜活的空气,阳光刺眼,她皱着眉,像是飘浮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间古朴的茅草屋门口,望着屋里戴着简易氧气面罩的顾衿,与救助站的医生飞快交谈着。

    “长时间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没有肺感染的话,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非洲的医疗条件简陋,远不比国内,四处都是讲着嘈杂语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顾衿被救上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紧紧闭着眼,嘴唇发紫。好望角离市区的医院太远,只能搭过来旅行的私家车往附近的村落走。

    当地好心人告诉他们,往西十公里,有一个传统部族村落,里面有简易的医疗救助站,本来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动物伤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叹气,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边,低着头,头发上也往下滴着水,渐渐在脚边汇集成一摊,两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说:“对不起。”

    旁政抿着唇,弯着腰,后背渐渐有血迹渗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

    雷西是摄影师,最擅长捕捉人性中千变万化的情感和神态。

    顾衿冲进海里的时候,眼神决绝,没半点犹豫,他们去拉她,海浪骤袭,她拼命地挣开,一个浪花就把她砸进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惨烈威胁的时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绝望,是生无可恋的道别。

    旁政站起来,透过窗子往里看,顾衿巴掌大的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夹着夹子,体征仪不断响动,以此证明她还活着。

    他定定地望着她:“她不会游泳。”

    “什么?”雷西没听清。

    “她不会游泳。”旁政又说了一遍,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是不是就真的和她分开了,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是分离,是永远不会相见那种。

    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起初状况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风平浪静的,等中午起程回去的时候,谁料到风向大变。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大喊:“杀人浪!”

    雷西回头,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

    杀人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山坡,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

    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旁政把油门加到底,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暴风雨的关系,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海况越发恶劣,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不断翻滚。

    旁政在朝他怒喊着什么,可是他根本听不见,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两个,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两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

    旁政情况糟糕,被彻底卷入海里。

    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锐的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他脑子里回想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

    逃离海浪区域,不要泡在水里,尽可能地辨认方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要等。

    东南风,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

    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快艇因为底部充水,再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竭,于狼狈混乱灰败中求生。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想起自己以前三十年的人生,他志得意满,自信一切都遂他意,无人反驳。

    而他现在,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能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顾衿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不是殉情,可比殉情还要震撼。

    雷西问旁政:“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旁政讷讷地说:“我妻子。”

    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顾衿。

    又过一天,入夜,顾衿自沉睡中醒来,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环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衿眼珠转动,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着白色纱布。

    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我回来了。”

    他搂着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顾衿说:“我知道。”

    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滚出来了。

    先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变成号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她哭得没有来由,哭得声嘶力竭,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顾衿曾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

    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复得,哭自己的恐慌和艰辛,以及生活过往的种种。

    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不停地摇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他说的话,她说你死了才好,一语成谶,她在自责。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哄着。

    顾衿还在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旁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得近乎崩溃,语无伦次。

    旁政搂紧她,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焐她冰凉的脸,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钝一钝地疼。

    他吻着她的额头,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她的牙尖嘴利,她的执着和倔强,都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剥开这层外表,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善良的。她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还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

    她和他之间,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顾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躺在陌生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两个护士架起双腿,有和她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医生戴着手套走进来,粗粗检查了一下,就给她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顾衿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消毒幕布,她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是能听出她似乎司空见惯的无奈语气。她睁着眼睛,钝痛一直在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以为那只是来例假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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