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中文网 > 我这一辈子 > 第6章 黑白李(2)

第6章 黑白李(2)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零点中文网 www.ldzw.net,最快更新我这一辈子最新章节!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你不是已经牺牲了个爱人?”我愿多说些事实。

    “那不算,那是消极地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点什么来。这十来天,我已经读完《四福音书》。我也想好了,我应当分担老四的事,不应当只是不准他离开我。你想想吧,设若他真是专为分家产,为什么不来跟我明说?”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这几天我用心想过了,他必是真有个计划,而且是有危险性的。所以他要一刀两断,以免连累了我。你以为他年轻,一冲子性?他正是利用这个骗咱们;他实在是体谅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独作独当地去干。必定是这样!我不能撒手他,我得为他牺牲,母亲临去世的时候——”他没往下说,因为知道我已听熟了那一套。

    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还不深信他的话;焉知他不是受了点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地发泄感情呢?

    我决定去找白李,万一黑李猜得不错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话,可也不敢耍玄虚。

    怎样找也找不到白李。学校、宿舍、图书馆、网球场、小饭铺,都看到了,没有他的影儿。和人们打听,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又是白李之所以为白李;黑李要是离家几天,连好朋友们他也要通知一声。白李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上“她”那里打听打听。

    她也认识我,因为我常和黑李在一块儿。她也好几天没见着白李。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对黑李。我和她打听白李,她偏跟我谈论黑李。我看出来,她确是注意——假如不是爱——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做个标本。有比他强的呢,就把他免了职;始终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许就跟了他。这么一想,虽然只是一想,我就没乘这个机会给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说应当这么办,可是我太爱老李,总觉得他值得娶个天上的仙女。

    从她那里出来,我心中打开了鼓。白李上哪儿去了呢?不能告诉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报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来占课测字。可是,不说吧,我心中又痒痒。干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书房外边,听见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高兴的时候不哼唧着玩。可是平日他哼唧,不是诗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这次的哼唧不是这些。我细听了听,他是练习圣诗呢。他没有音乐的耳朵,无论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个味儿。他唱出的时候,自然也还是一个味儿。无论怎样吧,反正我知道他现在是很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呢?

    我进到屋中,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圣诗集》,非常地快活:“来得正好,正想拽你去呢!老四刚走。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去。没提分家的事,没提!”

    显然他是没问弟弟,那笔钱是干什么用的。要不然他不能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动;好像即使弟弟有带危险性的计划,只要不分家,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这点。

    “祷告确是有效,”他郑重地说,“这几天我天天祷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钱都扔了,反正我还落下个弟弟!”

    我提议喝我们照例的一壶莲花白。他笑着摇摇头:“你喝吧,我陪着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没喝,也没敢告诉他,我怎么各处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说?可是我又提起“她”来。他连接茬儿也没接,只笑了笑。

    对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给我讲了些《圣经》上的故事。我一面听着,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对弟弟与爱人所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大对;可是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还是这样。

    又过了四五天,这点事还在我心中悬着。有一天晚上,王五来了。他是在李家拉车,已经有四年了。

    王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三十多岁,头上有块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驴给啃了一口。除了有时候爱喝口酒,他没有别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点,头上的疤都有点发红。

    “干吗来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错,每逢我由李家回来得晚些,他总张罗把我拉回来,我自然也老给他点酒钱。

    “来看看你。”说着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来告诉我点什么。“刚沏上的茶,来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还真有点渴。”

    我给了他支烟卷,给他提了个头儿:“有什么事吧?”

    “哼,又喝了两壶,心里痒痒,本来是不应当说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烟。

    “要是李家的事,你对我说了准保没错。”

    “我也这么想,”他又停顿了会儿,可是被酒气催着,似乎不能不说,“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现在叫我很难。二爷待我不错,四爷呢,简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办。四爷的事,不准我告诉二爷;二爷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对二爷说吧,又对不起四爷——我的朋友。心里别提多么为难了!论理说呢,我应当向着四爷。二爷是个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还是主人,不能肩膀齐为弟兄。他真待我不错,比如说吧,在这老热天,我拉二爷出去,他总设法在半道上耽搁会儿,什么买包洋火呀,什么看看书摊呀,为什么?为是叫我歇歇,喘喘气。要不,怎说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这叫作以好换好。久在街上混,还能不懂这个?”

    我又让了他碗茶,显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烟卷指着胸口说:“这儿,咱这儿可是爱四爷。怎么呢?四爷年青,不拿我当个拉车的看。他们哥儿俩的劲儿——心里的劲儿——不一样。二爷吧,一看天气热就多叫我歇会儿,四爷就不管这一套,多么热的天也得拉着他飞跑。可是四爷和我聊起来的时候,他就说,凭什么人应当拉着人呢?他是为我们拉车的——天下的拉车的都算在一块儿——抱不平。二爷对‘我’不错,可想不到大家伙儿。所以你看,二爷来的小,四爷来的大。四爷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爷是家长里短,可怜我的腿,可不管这儿。”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教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头,把你搁里!”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电车道快修完了?电车一开,我们拉车的全玩完!这可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是为大家伙儿。”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白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这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侦探跟上了四爷!未必是为这件事,可是叫侦探跟着总不妥当。这就来到坐蜡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简直地没法儿!”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得不错,白李确是有个带危险性的计划。计划大概不一定就是打电车,他必定还有厉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内。他当然是不怕牺牲,也不怕牺牲别人,可是还不肯一声不发地牺牲了哥哥——把黑李牺牲了并无济于事。电车的事来到眼前,连哥哥也顾不得了。

    我怎办呢?警告黑李是适足以激起他的爱弟弟的热情。劝白李,不但没用,而且把王五搁在里边。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

    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得就说了。”

    “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我说,王五听四爷的。他说了声,好。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

    我足足地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绝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临别的时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过两天再说吧。”他没说别的。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想不到他会这样对待我。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老娘!”

    约莫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裤子都湿了。“全——揍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缓过气来,抄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啊!全揍了!马队冲下来,我们才散。小马六叫他们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们吃亏没有家伙,专仗着砖头哪行!小马六要玩完。”

    “四爷呢?”我问。

    “没看见,”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哼,事闹得不小!要是拿的话呀,准保是拿四爷,他是头目。可也别说,四爷并不傻,别看他年青。小马六要玩完,四爷也许不能。”

    “也没看见二爷?”

    “他昨天就没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藏两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枪毙李——和小马六,游街示众。

    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石子晒得烫脚,街上可是还挤满了人。一辆敞车上坐着两个人,手在背后捆着。土黄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着,刀光在阳光下发着冷气。车越走越近了,两个白招子随着车轻轻地颤动。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像是祷告呢。车离我不远,他在我面前坐着摆动过去。我的泪迷住了我的心。等车过去半天,我才醒了过来,一直跟着车走到行刑场。他一路上连头也没抬一次。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还正在祷告。我收了他的尸。

    过了两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声。

    “啊?”他似乎受了一惊,“哦,你?我当是老二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

    “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本站推荐: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神医毒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神医嫡女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嫂子的诱惑明朝败家子

我这一辈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点中文网只为原作者老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舍并收藏我这一辈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