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零点中文网 www.ldzw.net,最快更新饥饿的女儿最新章节!

    1

    昨天上完晚自习出来,我发现历史老师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就走上那幢斜顶大楼。他在看书,但我觉得他在等我。看见我进来,他就笑了。你想喝水吧?他指指桌上的茶杯,说你不在乎就喝我的杯子,我这刻没病,向毛主席保证。

    我没去拿茶杯,站在办公桌前。窗外飘起了小雨,办公室灯光柔和,我心里有种找到家的感觉。他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眼睛里闪着光泽。

    他住在他父母的木结构平房里,一个房间隔成两部分,有个小后门。我不太清楚他父母的经历,只知道解放后某一年的某一个政治运动起,他父亲成了受管制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公职。到底什么样的人算作“反社会主义分子”,连历史老师也说不清。母亲先是在银行做职员,后也没了工作,在家做些缝缝补补的事。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家房基是个斜坡,后门石块垒起五六级,粗壮的黄葛树枝丫往邻居家伸延,那家人房子只有一间,就以黄葛树依岩石搭了个吊脚楼。

    历史老师家后门还有棵葡萄树,藤叶蔫巴巴的,欠肥料欠爱护。他有个弟弟,在“文革”武斗中死去。他弟弟死后,那棵葡萄树突然蹿长,枝蔓四处勾延,缠着黄葛树,贴着墙和瓦片,枝叶茂盛,而且果红甜香。从树叶上掉下的猪儿虫也绿得晶莹,蠕动着肥壮壮的身躯,葡萄引来许多偷摘葡萄的人。

    在月圆的半夜里,后门外面有怪叫和哭闹声。“是死儿变鬼,成树精爬在树上了。”邻居九岁的小孩,中午睡了一觉,揉揉眼,直冲冲走到街上逢人便讲。他满街满巷走,被赶回家的母亲当街赏了几巴掌,才把他从梦游中唤回,罚他在有齿的搓衣板上跪着。

    大人打孩子,天经地义,看热闹的人只看不劝。就跟到江边看淹死的人、山上看无头尸体、路上看突发病昏厥的人一样。人们的眼睛一般都睁着,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疯疯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

    历史老师说他有几个朋友,常在一起聚聚。“你来,你可听听他们谈文学。你自己来挑挑书看。”他的口气里真有种希望我去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诚恳地把我当平辈。他们都是一群有同等经历或背景的人,几个人聚在一起,读书谈文,讨论共同感兴趣的题目。听自己改装的收音机,他们不像这里的一般居民,只收香港电台的流行歌曲,他们听别的节目,收别的台:美国英国的中文短波广播。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收听“敌台”这罪行,三十来年,都是要判重刑的,虽然到1980年已查得不如前些年那么严了,干扰音也不那么强了,但一提起这两个字,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这地方,暴雨若下起来,非常惊人,从山坡上能看见闪电和雷云,在江面狂飞,但暴雨不会长过十分钟。就跟重庆人胸中有气得出,气未出尽就收场。叫人受不了的是这个城市常年细雨绵绵,非要把每家每户的木家具霉掉烂掉,所有的虫类都赶出墙缝,凑热闹到餐桌前聚会一番,才称心如愿。

    细雨下起时,石板的街面全是泥浆,滑溜溜的。雨下得人心烦百事生,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冬季雨天特别多,买不起雨靴的人,就只能穿夏天的凉鞋。冰冷的雨水从脚趾往外挤,冻得浑身直打战。

    细雨,有时细得变成了雾,在空中飘忽不落,看不清远处,更看不见江对岸,仅仅听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着,相互警告。

    在这么一个细雨天,我顺江往山坡上爬,石阶不平整,好像一踩就会滑动。我戴了顶旧斗笠,竹叶已从折断的边框伸出根须,斗笠前檐成串滴水,必须身子朝前倾,雨水才不至于洒在身上。

    历史老师家的门是假合上的。据他说,邻居是不去他家的。好像是有什么鬼祟?越可怕对我越是诱惑。我站在他家屋檐下,心里怕怕的,叫门。

    等了好半天,也没人应。

    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一张妇人的照片端正地搁在书橱上,她的头发虽说是全中国一样的挂面式,但拢在脑后,漆黑油亮,椭圆脸,脖子边是件毛衣,外套了件粗呢的大衣。这感觉让我怦然心动。不用指点,我知道是他的母亲。和他像极了,她的神色像有话要对我说。

    在屋角有个用水泥糊补起来的瓷瓶,看得出原有古色古香的鸟树山水。有一台老式唱机在紧靠书橱的独脚凳上。窗外的竹林,被雨打得青绿一片。过道有粗粗细细的竹竿,搁在横空的两个梁柱上,洗过的衣服串在上面,在这细雨天里耐心地阴干。

    屋子里许多地方,椅子、床头、柜子都搁着书,还有报纸。他和他的朋友都嗜书如命。他们聚会时可以一晚上不说话,各人看各人的书,也会一夜吵闹不休,为书,为书中人的命运。

    有好几次,我就这么在梦里去历史老师家。然后像他那些聚会的朋友们一样,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听他们说话,整段整段背诵书里美丽的篇章。

    也可能我胆小,见生人不习惯,也可能我心怀鬼胎,不想让他的那批朋友看到我,我从未去敲他的门。我只需做着到他家去的梦,就觉得每天的日子变得短促而好过一些。

    “文革”开始时,我四岁,“文革”结束,我十四岁,十年有七年时间本应坐在教室里,大部分时间却在义务劳动:造梯田支援农村,在工厂垃圾堆里扒拾废钢铁,甚至夜里摸进工厂,偷好好的零件去交给收购站,换回一张交了废铁多少斤的证明条子。

    每学期期末,专会打小报告的班干部们总是控告我,说我表现最差。我害怕鉴定上“品学”出毛病:“不热爱劳动”、“不关心集体”,或者“对国家建设不积极”、“政治活动不踊跃”。父亲站在最亮处吃力地读了,沉下脸不说话。母亲识字不多,看不懂,又不相信父亲说的,就去求人读,知道后觉得太丢脸,回来加倍发脾气。

    我的鉴定一年比一年糟,有一年期末鉴定简直轰轰烈烈:资产阶级思想,看旧得颜色发黄的厚厚的小说,不止一次扯路边的花放在书包里;政治觉悟低,不愿写入团申请书,还说不想凑这无聊的热闹;从不愿向老师和班干部“交心”,不虚心接受群众帮助;团结同学不够,课间休息时间不接近群众。这是小组意见,依座位排的十四个同学互相就学期表现,提优点缺点,我不知自己为何就成了众矢之的。班主任意见一栏总是:同意小组意见,希该同学接受经验教训,认识错误,改正错误。

    好像就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历史老师,如果我记得不错,他是在我上初中的学校代过一周或是两周的课。但是我不会去注意他,正如他不会注意我。我那时不注意男人,他呢,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可注意的,恐怕至今也不认为我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如果他不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如果他也像老师、同学、邻居,一样对我冷漠;不,他不会像那些人。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心里该充满感激,我想这便是上天对我不薄。

    这个夏天刚开始时,喜欢捣弄无线电的三哥,不仅自己装配收音机,还喜欢帮人修理。有一天把别人不要的一个小收音机修好,给了眼睛不好使的父亲。

    我从父亲那儿借来,半夜里调了许久,才听到历史老师说过的电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圣经》,里面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着: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在安慰我……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这些话就是说给我听的,不然我不会如此激动,眼里噙满泪水。我是在那个偷偷收听短播电台的晚上爱上《诗篇》、爱上《雅歌》的。我不管这个神来自何方,只要他能走入我心中,就能保护我。我对着寺庙里的菩萨画十字,对着十字架双手合十,常被人笑话。有人指责我亵渎神明,我却不认为有什么错。

    2

    收音机报道,长江二十六年来最大一次洪峰,正从长江上中游涌向下游。我记得1980年9月还有一件事,是与这则消息在同一天宣布,婚姻法修改草案规定:法定结婚年龄男二十二岁,女二十岁。但党提倡晚婚,男女年龄相加应到五十岁。按法定年龄结婚,不会上法庭,自有主管单位惩罚你,因为你胆敢按法律行事。

    可能天生营养不足,发育迟缓,我十八岁这年,别人还叫我“小姑娘”,我自己也并不觉得是个成人,虽然再过两年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这个让不少人高兴的“重申婚姻法”,与我毫不沾边,男女之事,好像还离我太远。

    每份报纸,只有四版,油墨与纸张的劣质,手指总弄得很脏。在石桥广场这样的不算小的街上,总会有木框或玻璃架将当日的报纸——《人民日报》《重庆日报》《光明日报》挂出来。玻璃框很少,因为有人砸,不是偷报纸,而是砸着好玩,跟砸路灯一样,晚上大多地方黑压压一片,只有野猫溪的几条街可见到路灯,说明这一带的无赖少年嫌疑最大,手还留自家情。就算每个街灯都能点着,南岸的大多巷子本来就没有路灯,落定在黑暗里,与亮亮堂堂的城中心不能比。

    3

    历史老师对报纸的关注,超过对身边发生的事。他说,上海的亭子间,巴黎的阁楼,不知出了多少作家画家,一个人的艰苦就是这个人的财富。不过他也说,一个人再强,你也强不过这个世界,你得不到本是乌有。他还说,瀑布一直在那里,无人知悉,直到河流把它显示出来。

    我喜欢他这样对我说话,我觉得这些话非常深刻,太值得我钦佩了。这些字词,一定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才运用,他说这种话和上课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开始把我当作朋友,认为我可以懂得他的语言。

    我对报纸兴趣增浓,这就是一个观望身外世界的窗口,我连边角小块文章也不滑过。报尾,常刊登一些大型文学月刊的栏目广告,有一天我读到北京的一份文学杂志《当代》三期的广告——报告文学《冬天的童话》。作者是一个敢讲真话敢对现实不满的青年遇罗克的妹妹,遇罗克坚持“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应受同等的政治待遇”的立场,在“文革”中被枪毙。他妹妹写了他和她自己在那些年的不幸遭遇。

    读到广告,我就从他那儿找来杂志看。边读边抄好些段落在日记上,很感动。还杂志时,我想和他谈谈,说到遇罗克1970年被枪毙时,才二十七岁,他突然叫我别再说下去,他的口气非常粗暴,好像这事与他有关似的。

    这出乎我意料的举动,叫我大惑不解。当我与他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时,他才变得正常了,不过极其冷淡。

    那天下午放学后,从他办公室出来,我在学校围墙边的石头上闷坐了许久。除了我,我想没有哪个女学生会去找他说功课以外的事。论相貌教书,他不比其他的男老师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因为他知道我对他的感觉特殊,他就可以想怎么就怎么对待我。我气愤又伤心,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我不必看重他,更不必理睬他。

    晚自习的铃响了。是他的辅导课。

    学生温习功课,有问题就向老师提出。有时,老师会针对某一普遍性问题,重新讲解。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总坐在讲台上,看谁举手就到谁的桌前。他还喜欢坐在最后排,手里拿的不是讲义课本,而是报纸。他经常弄些模拟试题,发下来,让学生做。

    那晚答考题,时间比背书过得快,两个小时的时间即刻就完了。趁着人多,我溜出教室,走在校内小路上,他竟赶了上来。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他问。

    “怕鬼跟着。”

    “在骂我?”

    “哪敢!”

    “你这小鬼。你在生我的气。”他握住一卷报纸深深地叹息一声,“不过跟你说话,我不感到累。”

    他这么一叹息,一承认,我不理他的决心,马上烟消雾散,无气可出了。不过,我走得仍旧很快。

    他建议,从校大门口走。

    “好吧。”我同意了,时间晚了,学生已走散,我不必故意绕开校门走。

    那个晚上,我是第一次和他走得那么近。那近,是由于身旁没有其他人,月光照耀着倾斜的碎石子路,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我们默默地走着,到应该分岔的路口,我侧过身,停了下来,想对他说再见。

    可是他好像心绪很好,他对我说,他想等到下一段路再听到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他感觉出我害怕什么,我的脸在发烧般烫。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注意,夜色把我的羞涩及莫名的惊慌遮住,我心安多了。

    快到苗圃水塘,我站住,不往前走了。

    “怎么,不愿意我送你?”他站在我右旁。他说这话时,我扶了一扶快掉下肩的书包带子,不料与他的手指碰在一起,头一抬,我和他的目光碰上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靠得是这么近。这时,我低下了头,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在说:“我快到家了。你请回吧!”

    他点点头,说,“你还有一段路,别走小路。不用害怕。什么都是注定的,要逃要躲,效果不会太大。”

    我背着书包,转身往坡下走,没有回头,直到肯定他再也看不见我时,才停下来想,他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我回过头去,历史老师一定仍然站在路上目送我下坡。只要我朝回走,走近他,我一定能看见他的脸上那只有我能看见的悲伤,他的性格不许他讲出来。假若我能体谅别人,假若他能直接向我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彼此心灵靠近。

    而我正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折磨着,盼望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中,亲吻我。

    母亲从未在我的脸上亲吻,父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抚摩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这里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会有抚摩、亲吻、拥抱之类的动作。没有皮肤的接触,他们好像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亲吻的滋味,就这一点,就证明我不正常。

    历史老师没有,几乎没有碰过我任何部位的皮肤,可能他也害怕。

    4

    退水后,又长又宽的岸滩,沙泥里混着鹅卵碎石,趸船跟着水面下沉,锈黄钢缆绷紧在地面。被波浪凿打得伤痕累累的大礁石,狰狞地立在江水中。在涨水时让水手胆寒的巨石,退水时变成一个形如乌龟的小岛。

    每年夏天,远远近近的人,都到江边较平缓的石滩地段去洗澡。我们不说游泳而说洗澡。下江洗澡的人,翻动着或凸或扁的肚皮,与江水游耍着。精瘦的小男孩们,打水仗,扔沙弹,一律光着身子。泊在驳船边的货船上的水手们,热得发慌,黑亮着一身皮肉,栽个迷头,泡进一江黄汤里。对我们这些从未见过私人浴室厕所的人来讲,有一江水,不管何种颜色,怎样折腾都是福气。长江从上游高原奔流到四川盆地中央,在重庆这一段,水势已经不太急湍。但每年夏天江里仍旧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洗澡特胆大的,也有船翻扣毙在江里的,被谋害扔到江里的,当然也有对这个人世满腔怨恨一头栽下水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样,长江绝不会被填满。

    “快走喽,看水打棒!”满街满院吼声像锣鼓。几条街上的人,趿着拖鞋,捧着饭碗,顺坡跑向江边。

    看死尸,是南岸人日复一日刻板生活少有的乐趣。在弹子石渡口下端的回水沱边,有个锯木厂。那儿水缓,岩石高,锯屑总把那一段江水搅成一种怪怪的浓汤。尸体沾裹着木屑,颜色不明不白,肿胀得像一段树木,很难辨认出淹死的是什么人。他们的衣服裤子早就被水流冲走,或是别扭地裹在身体某一段,虽然几乎赤裸,却不易看出男女。不过,只要奔来围观的人中有亲人或仇人,泡得发紫的脸,七窍里就会流出鲜红的血。

    可惜,淹毙者“认亲认仇”的可能性不大。大部分尸体,从上游不知几十几百里外漂来,如果不在这肮脏的江湾靠岸,就会再漂上几百里几千里,到更远的异乡。但是,如果他们漂到岸边的时间,在淹死七天之内,还会维持最后一个性别特征:女的仰着,男的俯着。我开始知晓男女之事后,想起这些不幸者,心禁不住怦然一动:江水泡得那些男男女女肉烂骨销,不就是在拥抱他们,给他们最后的爱抚,性的爱抚?

    在这幢斜顶楼两层的办公室里,我感觉到夜色紫里泛蓝,残留白昼的热气,附近水田里的蛙鸣把亮火虫吹出树丛,耀眼地飞舞。

    当我一开口对历史老师说话,就感到高兴,他喝着茶,不时眯着眼睛瞅我。

    三哥在江边洗澡的人堆里,又瘦又黑。母亲老是数落三哥:“你不要命,我还要你的命。”三哥的耳朵不进油盐,哪听母亲的?他的命是轻轻拈来的,随随便便耍的,我从来没见他破一点皮。

    三哥身后老有两三个淌着鼻涕的小破孩儿,不管三哥理不理睬,仍涎着脸,提着松垮的裤衩,赤脚跟着他们的英雄。

    大姐的第一个女儿还只有两个月时,三哥看着婴儿粉红的脸蛋好耍,趁打瞌睡的大姐不防,偷偷把婴儿抱下江去。他撒开手,让婴儿在江水中自个儿扑腾。大姐忽有所感地惊醒过来,跳下床,院内院外找得呼天抢地,看见三哥托着婴儿回来,湿淋淋的衣服还滴着水,头上沾着一根黄蔫蔫的稻草。“她不用教就会游。”三哥说,不把大姐的怒吼当一回事。

    母亲气得脸色煞白,但也没有动手打他,晚饭照旧给他多添了一碗。

    “水打棒,早晚的事。”大姐恨着母亲,臭骂三哥。

    三哥瞪了一眼大姐,耸耸鼻子,就窜出院门,溜个没影了,准是下江去洗回头澡。

    “老三,你回来。”母亲着急地叫道,“孤头鸟,没良心的家什。”

    我的脚不听使唤,往堂屋外走。母亲一清二楚地对我说:“六六,你不许跟着去!”她急急收拾一个自己手缝的布包,里面装了换洗衣服和咸菜,赶回厂里去。她一周回来一次,总忘不了把我打整一番:绝对不准下江洗澡,单独一个人更不行,到江边看在岸边耍也不行。水里会伸出手爪,抛出套子。水不认好人,更要抓娃儿。

    从我能听懂话能走路,母亲便不断地说水的可怕。我这个江边长大的船工的女儿,竟然从未学过游泳。沿江住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性。而我,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偏偏听进了母亲不准下水的话。

    我害怕渡江,说不出来的怕。尤其是节假日,人多,像牲口挤着,舱顶有救生衣,翻船往往就一眨眼工夫,谁能抢到救生衣?有次我下坡准备过江,正看见渡船翻在江中心:一江都是黑乎乎的脑袋,像皮球浮在发怒的江水中,一冒一沉,吓得我在坡上坐了下来。

    历史老师没像平时那样,听我说下去,而是笑话我怕水,不敢游泳,说我喜欢给自己找借口。他说,游泳很简单。女孩子学蛙泳好看,说着他站起来,走向我。绕着我走了半圈,从背后抓着我的双臂,我的皮肤即刻火烧火燎。他的手大而温暖,非常有力。让我的手向前伸直,随着他的手一起划动。他的神态很坦然,以致他挨着我的后背时,我都没觉察出他的心眼。

    突然明白后,我脸一下红了,气恼地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他板着脸说,你不想学就算了。

    房间里真静,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过了好几秒钟,我什么也未等到。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次小傻瓜,就往门口走。

    “不多待一会?”

    “不。”我说着走到门口,把办公室门的把手握住,“我把这门关上?”

    “不用关。”他仍站在原处。

    拉着书包带子,我转过身勉强笑了笑。他没动,两眼专注地看着我。“想来就来,要不要我送?”他说。

    “不。”我说完,长叹一口气,仿佛想把胸中的抑郁怅惘吐个干净。

    我走出那幢楼好远,眼里噙满泪水,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也可能就是有意玩弄我,就像小说里那种男人,骗女人上当,然后把女人抛弃。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把他恨死,决定今后再也不理他了。但在晚上躺上床时,我禁不住又想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逃跑?是我不对。我抚摩自己的脸,想象是他的手,顺着嘴唇,脖颈朝下滑,我的手探入内衣触到自己的乳房,触电般闪开,但又被吸了回去,继续朝身体下探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传遍全身,我闭上了眼睛。

    整个白天,我在努力拒绝回想与他在一起的情景,没有想过他一分钟。黑夜笼罩,一切归于寂静,历史老师的形象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那会儿他动手抱住我,我会怎么样,挣扎还是顺从?

    我的脸红着,耳朵里老鼠在楼板夹层跑动,天窗外不知是哪家的婴儿在委委屈屈地啼哭。过了一阵,堂屋里有人在咳嗽。我轻脚轻手在床上坐起来,咳嗽声就停了,一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故意不让我睡觉似的。

    堂屋有个樟木棺材,又重又大,是我家对门邻居程光头为他的老母亲做成的,用了他一个长工休假。棺材比我的年龄还大,我还在满地爬时,就在最里端的石墙一边搁着了,冷冷冰冰的,有一张不够长的塑料布搭在上面挡灰。里面堆了陈年谷糠壳,不知谁把一个不下蛋的母鸡放在里面,一睡就是几个星期,弄得程光头站在天井,叉腰跺脚骂爹骂娘。鸡主人忌讳骂棺材会落得晦气,但也迎着程光头对骂开了,好像是他的鸡受了委屈。

    程光头是驳船上的伙夫,船停在江北维修,放假回家。清晨打太极拳,夜晚拉二胡,都是看不得听不得的水平。他爱摸自己剃剪的光头,不等头发长出,就要用剃刀仔细地刮掉。每回从船上回家,还未到院门口,就开始叫起“妈,妈”,一直叫进院门,跨入堂屋右侧自家门老母亲跟前才停止。他的父亲在日本人空袭重庆时丧命,母亲才三十出头,未改嫁,两只三寸小脚,独撑着一艘打鱼船在嘉陵江上,把他拉扯成人。母亲如今已是七十奔八十的人,病病歪歪,大都在屋里躺着。

    婆媳不合,在这条街是家常便饭。可他家的情形有点特殊。他太有孝心了,半夜也会从老婆床上跑到母亲床前,帮母亲掖被子,怕母亲受凉。老婆后来受不了,一气之下住进纱厂集体宿舍。院子里的人听见“妈,妈”的叫声响起,就上前搭讪:“哟,孝子回来啦。”他笑嘻嘻地点点头。

    盖得严严的棺材,母鸡在里面没有闷死也是怪事一桩。“文革”中程光头做过工宣队,去过北京,参观过先进经验,回来后津津乐道,是我们这一带最见过世面的人。那几年他把棺材搬回自家半截敞开的阁楼上。堂屋贴满语录、“忠”字、伟大领袖的画像。一大早他指挥院里人向伟大领袖做请示汇报,没有人敢不来。那时我还未上小学,我不会唱歌,声音细而尖。

    除夕夜的饭菜太香,穷人家平时吃得节俭,过年还是有好吃的,藕炖肉骨头,盐炒花生米,特别是凉拌红萝卜丝,上面浇了平时不会有的香喷喷辣滋滋的辣椒油。但母亲不管我们有多馋,都不让我们先动筷子,通通赶出房间,让我们在冷飕飕的堂屋或天井站着。她一人在房内,天知道在干些什么,嘴里心里念叨着什么。母亲说不这样,祖先会不高兴。

    “祖先都不在了,啷个会知道?”我不识好歹,姐姐哥哥们都闭嘴不说,我偏要说。

    “乱讲,祖先这阵子就在我们边上站着。”母亲瞪了我一眼。

    等一家人可以坐拢在桌前,母亲指着桌上碗筷说:“你们看,刚才筷子头朝外,现在头朝里了,祖先来过了。”

    “来过了。”四姐附和。

    “六六,你拿筷子改不改?”母亲逮住了我。我举着筷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状。

    “你看,筷子不能握在头上,在头上,你以后会离家远走,再也回不来。你拿近点,这样就总会待在父母身边。”

    我的手移到筷子中部。

    “不行,这样也不对,你耳朵生翅膀了,总听不见我的话?不能叉开筷子,叉开了,你守不住钱,会一辈子穷。像这样,拿稳,大拇指和二指压在一块。看你,教都教不转,得了,你今天先吃饭,明天给妈改过来。”

    姐姐哥哥端着饭碗,埋头吃他们的饭,像未听见一样。

    一到清明节,父亲有时一人,有时也带上我和五哥去山坡挖清明菜。小心摘,留住根。他说这样明年我们还可以摘到,饿肚子那几年就是连根也吃了,到现在野菜越来越难找。

    这种野菜,奇怪极了,只在清明节前鲜嫩嫩,过了节就显出老相,即使是清晨露珠亮亮地滚动在菜叶上,也那样,有点像女人的生命。它叶不大,也不宽厚,生有一层淡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小棵一小棵。用清水洗净后,切碎,放入和好的面粉里搅混,用手拍扁,一个挨着一个,放在炒菜用的铁锅边上。待锅底水干,便揭开盖,把锅倾斜地在灶上转动。熟的清明菜有股清香,粘粘连连的,有个好听的名字:清明粑。

    父亲叫我们吃清明粑时别说话,他的严肃劲和母亲祭祖先时不一样,有种让我们畏惧的东西。父亲远离家乡浙江,在战火连连、生死未卜的行军途中,遇到乡亲,才知道父母早已去世,他的祖先之魂,太远了一些,不容易召到漂流他乡的儿子身边。

本站推荐: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神医毒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神医嫡女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嫂子的诱惑明朝败家子

饥饿的女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点中文网只为原作者虹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虹影并收藏饥饿的女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