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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画情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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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载静出事的消息时,朱珠正在园里剪着牡丹。

    牡丹是为庆贺她阿玛平安归来而备的,一朵朵红得像午后斜阳的脸。

    她小心修剪着它们多余的枝叶,然后听见小莲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传了过来。

    “小姐,老爷回来了。他说怡亲王因谋反之名而被定了死罪……”然后听见她小心翼翼道。

    手中剪刀连着牡丹枝剪在了朱珠手指上。

    顷刻间血顺着花枝一滴滴淌下来,朱珠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愣愣捏着那枝花站在原地。过了会儿转过身,望向被那些血吓傻了的小莲,笑了笑:“那天我不该同他道别的,这一道别,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

    “几时行刑。”

    “……三……三日后……”说罢,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帕子急急跑到朱珠边上要将她手指包扎起来。

    却被她轻轻甩开:“给我备轿。”

    从刑部大牢内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朱珠沿着长长的台阶朝下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阵发黑,于是搭着腿缓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这两天里她去过婉清格格的住处,也去过了大公主府,试图同她俩商议,能否请她们帮忙去向西太后求情,求她赦免载静的死罪。

    但在布尔察查氏家被告之,婉清格格已再度被送去了法兰西。

    而大公主则坦然告诉她这样一句话:“朱珠,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一回载静身上的事情天大地大,大得谁牵扯上都得株连问罪,你还是回去吧。”

    唯一能求助的两个人,一瞬全都回避了开来,仿佛一切已是命里注定。

    所以最后她只能来到刑部大牢。

    想同载静见上一面,想从他眼中看出这一趟灾难究竟是否还有避开的可能。

    还想告诉他,此时她怕得全身发冷,因为她不愿万念俱灰……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同他握上一会儿手也是好的……她急需有他那份力量的支持,以包容和支撑她面对眼下的这一切。

    可是无论怎么恳求,无论给出多少金银,门内看守始终不肯放行。

    并最终不顾她的身份将她从牢里撵了出去。

    最后不得不从门内一步步退出时,朱珠突然间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支撑着她奔波于这些地方,并在天牢内不惜抛头露面、费劲口舌同那些陌生人交涉的力气,在得知探监无望后,一瞬间从她体内泄了出去。

    她抱着膝盖傻了般坐在台阶上,任由人来人往朝着她看着,议论纷纷。

    一动不动,因不知她究竟还能再往哪里去,究竟还能再做些什么。

    直到发觉人群里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朝她看。

    那是个年轻男人。

    她不晓得那是谁,但他似乎认识她,所以一路而来他始终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朝她看着。

    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他是谁。

    因为在他一路经过她身边,被两旁士兵押进天牢时,她听见不远处那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道:

    “唷,那不就是正蓝旗旗主的儿子察哈尔莫非么。”

    “他也被拘?神武门的事儿没听说他参与啊……”

    “咳,株连……”

    “噢……株连……”

    “察哈尔莫非!”当下朱珠霍地站起几步奔到他面前,不顾边上士兵阻拦一把抓住了他衣裳,厉声道:“为什么八旗要集众叛乱!为什么要炮轰神武门!为什么要妄图逼宫!你们为什么要以此害得怡亲王遭受此等牵连?!!!!”

    一叠声问话,莫非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也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根本答不上来。

    直到朱珠被那些士兵强行推开,才低头朝她微微一笑,随后一边继续往天牢内走去,一边回头看着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轻轻说了句:“呵,斯祁姑娘,回去告诉那位碧落先生,八旗殉道但凡有一个被活着入土,此后,必定让他悔不当初。”

    说罢,人影进入门内消失不见。

    留朱珠在原地呆呆站着,完全没听懂他这番话的意思,也完全不懂他死到临头缘何这种表情。

    只在片刻后身子突然微微一颤,随后抬头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咬了咬嘴唇:“碧落先生……碧先生……”

    碧落在房中望着一幅画。

    每次他望着这幅画时,他手指间总会变得很烫,烫得随手一展,便能烧了萃文院那片宅子。

    但每次总是盯着这幅画一动不动,痴了般无法离开。

    他不知自己缘何会这样失去自制。

    或许因为它总是令他想起过去?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男装打扮,自以为是地踏入了他的地盘。

    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即便他曾想如撕毁这幅画般,将她的身影和她声音,从他心里头一点点撕裂开来。

    却最终无论画还是记忆,他都无法将之撕去。

    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静静朝它望着,自将它从萃文院内窃来那天开始。

    日复一日。

    也同时静静等着。

    只待画中那人终有一天醒转过来。

    即便她因此怒声骂他也好,拔剑当胸一剑朝他刺来也罢,她终于还是回来了,终于还是清清楚楚地忆起他的一切来了……而不是在望着他的时候,眼中清清楚楚映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令她爱得刻骨铭心,并为此可付出一切的男人……

    想着,伸出手朝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孔上慢慢抚了过去。

    却在离它咫尺间的距离停顿了下来。

    随后抬头朝窗外望去,对着外头轻轻吹了口气。

    外头那片院子因此而荡起了一股风。

    风从正前方的大门处掠过,大门于是吱嘎声打了开来,显出站在外面那道一身素衣的身影。

    像个苍白的鬼魂般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憔悴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尽可能挺拔地站着,面对着突然开启的那道大门,呆呆扬着她的右手。

    想是正要拍门时门却突然自动开启,将她给惊到了,然后稍一犹豫,又立即果断地提起裙摆朝着门里走了进来。

    “宝珠……”他因此而微微一笑。

    手抬起,院子里便再度吹起一阵风,吹得她素白的裙摆霍然飞起,吹得她斜绾在脑后的长发倏地滑落了下来,随着她慌乱的眼神在她身后一阵飘荡。

    她再度被惊到了。

    四下环顾东看西看,像只受惊而警惕的猫儿一样。

    这令他不由自主慢慢踱到了窗边,靠在一旁盯牢了她那张没戴面具的脸,随后将手一收,将那道原本敞开着的房门紧紧闭合了起来:

    “宝珠……”

    朱珠在院子中间站了很久。

    风把她裙摆和头发吹得很乱,这令她一度有些无措。

    但很快发现这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以往那些仆从,那些美丽得一个个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家丁,这会儿从大门一路至内,她一个也没见到,就连门房里那名小厮也不见踪影,不由让她疑惑,这一宅子的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另外寻了新屋,全都搬走了么……

    想到这里不由眉心一蹙。正为此惴惴不安间,抬头一望,恰好望见对面屋内那道静立在窗前的身影。

    这才稍许定了定心,随后整整衣服和头发慢慢走了过去,走到门前抬手往门上拍了拍,轻声道:“碧先生在么?”

    “姑娘一人至此,不知有什么要事?”

    屋内传出碧落的话音,清冷一如他那双碧绿的眸子。

    朱珠犹豫了阵,道:“想同先生说几句话,不知先生现在可方便?”

    “呵……方便倒是方便,可惜此处今日除了在下再无旁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请回吧。”

    “朱珠在门外说话便可。”

    “姑娘想说什么?”

    淡淡一句话问出,朱珠原先一肚子脱口欲出的话,却反因此蓦地咔在了喉中。

    她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到提督府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她自是不敢想象他所指之苦,究竟是怎样一种苦。

    而无论怎样的苦,在经历几百年的煎熬后又究竟会演变成怎样一种滋味?她更是无法想象。

    所以她迟疑了。

    说,还是不说?

    看着面前那道门,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气,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随后笑了笑,道:“朱珠一是前来谢谢碧先生。”

    “谢我什么?”

    “多谢先生那日在神武门前及时出手,令两位太后和皇上得以避过如此可怕一场浩劫,也令我阿玛得以生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想先生这一年来,不仅救了朱珠兄长之命,还救了朱珠,亦救了朱珠的父亲……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先生如此浩大这一番恩情,却叫朱珠今生今世究竟能够以何为报?”

    说罢,跪□恭恭敬敬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响头。

    门里因此而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缓缓踱到门前停下,隔着那道门板轻轻问了句:“那么二是什么。”

    “二来……”两字出口,朱珠再度迟疑了阵。

    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快得几乎连往下继续说的力气都要完全失去了。

    但随即抬头望见了空中那片渐渐变得灰暗的天色,遂咬咬牙,一鼓作气道:“二来,听阿玛说,此次八旗集众叛乱,杀入皇城,欲行逼宫,之所以会如此,皆是因为听信传闻,说被老佛爷扣留在瀛台那一干八旗旗主子嗣,以及怡亲王,将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老佛爷问斩,于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生,仔细想想,此事无论怎样都是同怡亲王没有半点瓜葛的,还望先生明鉴,并能因此而向老佛爷进言,说服她三思而后行,不要错杀无辜,以免铸成大错。待到日后查明究竟是谁放出那样蛊惑人心的风声,挑衅君臣间关系,为祸朝廷,害死无辜……那时候,必应对真凶进行严惩!”

    一口气将话说完,屋内再度一片寂静。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便听里头传出轻轻一声笑:“真凶……呵,朱珠,你凭什么认为八旗叛乱同怡亲王必然没有半点关系?又凭什么相信,那蛊惑人心的风声必不是他为了混淆旁人视线,于是刻意而为?”

    “若是他真要谋反,先帝爷刚刚归天那会儿便可反,何必等到一切都已成定局。”

    “或许时机未到。”

    “难道眼下便是好时机?被困于瀛台,本就如笼中之鸟,此时策反无异于拼死一击,不成功便成仁,更甚将因此博得一身骂名。敢问先生,他缘何要这么做,缘何以此来冒险,又缘何要押上自己的命来冒此险??有句话叫逼上梁山,王爷根本就未到这等地步,为何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面前那扇门猛地一开,显出里头碧落那张目色冰冷的脸。

    他低头冷冷朝她望着,随后手朝她轻轻一指,她立刻身不由己朝后直跌了出去。

    连滚带爬跌出十来步远的距离,方才停住,她躺在地上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强忍着没吭声,在他紧跟着从屋中跨出的脚步声中,支起身怔怔望向他:“我说错什么了,先生?”

    碧落笑笑,摇摇头:“你没说错什么,朱珠。”

    “那先生为何这样动怒。”

    “因为我曾警告过你,千万莫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

    “先生……人命关天,他明日一早便要伏法,难道要朱珠在这种时候还因着先生的忌讳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死,都不能在此为他开口伸冤一句吗??”

    “伸冤可去刑部,”闻言碧落蹲下声,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你看我可是刑部?”

    朱珠别开脸。

    眼中一瞬闪过一丝怒气,按捺住了,苦笑道:“先生一句话在老佛爷面前胜过万人,万万人。朱珠此刻不来向先生伸冤,找旁人却又能有任何用处……”

    “你要我为他去同西太后老佛爷求情。”

    “是的……”

    “那老佛爷若因此而动怒,将我也一同治罪,你待如何?”

    问完,见朱珠不语,不由轻轻一笑:“呵……朱珠,你太不知好歹。我既已将你阿玛救了下来,难道连你心上之人也一并要去救出,并且,还得为此担上欺君之险?”

    淡淡一句话,问得朱珠哑口无言。

    一时完全不知该作何回答,只下意识用力抓着身下的土,全身便如浸在冰水中一般瑟瑟发抖。

    的确,她的确不知好歹。

    神武门一战守城军队死去一万人,独留她阿玛一人存活,皆因那时碧落带着天降麒麟及时赶到,从阎王手中抢得他一命。

    今日她竟为救载静一命以言词激他相助,漫说骂她不知好歹,便是说她恩将仇报,也是应该。

    只是……只是眼下一切迫在眉睫。

    一条命,一份恩情……

    一个死死不愿放手,一个万钧重于泰山。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脑中因此而剧痛起来,她直愣愣看着面前碧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

    看得双眼发涨,但是哭不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从嘴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见状碧落伸出手,将她抓在土中的手指一把握起,看了看上面被泥土刮开的伤口。

    然后将它们从他掌心中抛了开来:“时辰不早,朱珠姑娘也该回去了,免得惹人议论。”

    说罢,起身回屋,在朱珠一路紧跟的目光中将身后的房门冷冷合拢。

    门合上一刹那他脸上那道冰冷的表情险些瓦解。

    几乎立时就走到屋中央那幅画像前扬起手,朝它狠狠看了一阵,再狠狠朝着画上那张脸猛一把抓了过去。

    但即将碰到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仿佛那画前挡着道无形的墙,生生止住了他这如火山爆发般凶猛喷出的怒火,随后将它一把抓起,颓然朝墙角内扔了过去。

    “先生……”就在此时听见门外响起朱珠的话音。

    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犹豫:“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朱珠确实为情所迫乱了分寸了,不顾一切强先生所难,简直卑劣之极。故而……不再强求先生,朱珠告辞了。

    话音落,脚步声离去,竟就这样走了。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走得干干脆脆。

    于是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来,面对着窗,看着她拖着一身伤痕蹒跚离去的背影。

    随后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茶低头吹了口气。

    茶水立即翻滚起来。

    缓缓泛出一缕白烟,与此同时,窗外朱珠的身影跌跌撞撞去而复返。

    一路走一路横眉竖目,径直到了门前,朝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先生这是何意,既让朱珠回去,为何却将各处大门锁紧,难道要朱珠插翅离去?!”

    碧落闻言微微一笑,将水朝地上一泼,点头道:“是,我便是要你插翅离去。”

    话刚出口,就见窗外半空中一道黑云涌起,不出片刻布满了整片天际,紧跟着轰隆声雷响,一波大雨顷刻间没头没脑从那云层中泼洒了下来,瞬间将外头打得一片透湿。

    “你且清醒清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朱珠奔至窗前,他对她道。

    随后伸手啪的下将窗合上,不再去看她在外头淋雨的样子,转身返回桌旁坐下。

    坐了片刻,许是觉得雨声还太小,便又朝窗口方向抬了抬手指。

    就听外头一声炸雷响过,随即那雨声以着万马奔腾之势从空中直冲下来,打在屋瓦上地面上隆隆震响,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让他那颗心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透过窗门的缝隙看着外头连城一片的雨幕,然后目光一转,那被他扔在角落里的画倏然而起,滑进了他的掌心。

    “回来……”他看着画上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回来……”

    那张脸一如既往慵懒而哀愁,又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笑。

    这笑于他来说无异于一种讽刺。

    讽刺他在失去了这样一张笑容的时候才幡然发觉,她的笑竟有一天却是因了别人才会绽放,因了别人而枯萎。

    不再为他,不再独独为了他……

    “回来!”他再道。

    用力将画抱在怀里,奈何那只是薄薄一张画纸而已。

    于是窗外雨变得更大。

    大得几乎分不清什么是雷声,什么是雨声。

    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外面那个女人的动静了。他想。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她这会儿究竟是在为那个男人哭泣,还是在为了那个男人,用她那张时而笨拙时而犀利的嘴,不停不停地咒骂自己……

    想着,哂然一笑,他解开发辫任由满头长发遮盖了他的身体亦遮盖了他的脸。

    然后缓缓站起身,抱着那幅画在屋中间踩着蜡烛的光影,缓缓旋转,再旋转……

    他想起那会儿一高兴了,便这样拉着她转啊转……

    转得她天旋地转,然后咯咯笑着,醉酒般大声道:“够了!你这妖孽!快停下!再转下去我便立刻收了你!”

    “不停。”他总是拒绝。

    然后她再笑,笑着大声道:“那便抱住我,我要你抱着我转!”

    他便将她一把抱起。

    继续转,继续转,转到唇齿相依,转到发丝纠缠……

    “咔……”怀中的画框因此而被拥得裂了开来。

    他怔,停下脚步。

    听见外头雨声仍旧隆隆。

    而桌上西洋钟已直指凌晨二时。

    “宝珠……”他惊。

    立即丢下画框急冲冲朝门前冲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疯狂的雨丝顺势立刻朝着门内泼了进来。

    密集得一度令他睁不开眼,直到伸起手想先停了头顶那场狂雨,但一眼见到雨中那抹僵立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怔怔抬着手半晌没有动,随后目光骤冷,对着那站在雨里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的朱珠冷声道:“这地方无处避雨么,非要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先生放我出门。”好歹她声音还没有被石化。

    “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儿,除了老天爷谁晓得你在等!”

    “我怕来敲门会打扰到先生。”

    “你……”听她说完这句话,碧落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走进雨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那张硬挤出来的僵硬而得体的笑容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以为这一次她总该恼了。

    但她回过神抬起头时却仍旧是微笑着。

    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眼。

    微笑着对他跪了下来,对着他在那满是积水的地上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碧先生,求先生行个方便,打开正门放朱珠出去。朱珠只想在王爷临刑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要能再见上他一面,朱珠别无他求,求先生网开一面……”

    话音落,再次三个响头,脸抬起时,泥水和血水混成一片:“先生,朱珠已不存能救他的幻想,只求先生能让朱珠及时赶去天牢,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朱珠感激不尽,求先生开恩!”

    说着,将头再次往地上磕去,被碧落伸脚一点,点在她胸前,逼得她无法再朝下挪动一寸:“我若不放,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摇摇头:“无法如何。”

    “那你便在这里继续待着罢。”

    “先生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便是让我再见他一面都不肯……”

    “呵,姑娘此言差矣。一切皆有定数,若姑娘今日不来碧落府上,难道碧落还能就此将姑娘强留在此处不成?”

    “……先生的意思,一切皆是朱珠咎由自取。”

    他没回答。

    因为心头那股本被雨声给强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再度升腾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愈发灼烈,以至竟连话都再说不出一句。

    当即脚下微一用力。

    一下将她踢得坐倒在地,随后一把将她拖起,转身欲带她往屋内走去。

    忽见她冷冷一笑。

    立即意识到有些不对。

    忙回头,就见她身子猛朝前一晃似乎抓着件什么东西朝他径直刺了过来!

    他立即松手朝前轻轻一挡,顺势将那只手抓进掌心。

    却随即发现那只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就那么微一愣神间,见她刚被他松开的那另一只手倏地从身后伸出,然后再度朝他笑了笑。

    多么熟悉的笑。

    好似当年的她最后离去那一刹,脸上瞬息而过的那道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宝珠!”他不由脱口一声惊叫。

    慌忙扔开她那只手一把朝她这条手臂上直抓了过去,却哪里还来得及。

    一秒之差。

    就在他刚刚将那手腕抓进掌心的同时,她已将手心中所握一枚闪着暗红色光芒的东西笔直j□j了她的喉咙。

    那枚载静赠予她的玉血沁心。

    顷刻一大口血从嘴中喷出,她猛咳了两声,随后张着血淋淋一张嘴笑嘻嘻望着他那张勃然变色的脸,又在见他伸手试图将那把簪子拔去时,笑意变得更深。

    就在他手指碰到簪子的一霎那,簪子上浮起一道红光直逼入他手内,迫使他急速收回了手。

    她看着他同手臂中渗透入的东西作着纠缠,然后使劲将它们逼出体外。

    便再度想笑,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及一大团随着咳嗽喷出喉咙的血。

    见他欲要过来,立即指着他制止了他。

    随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着声,望着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张脸,一字一句道:“雨中冷静想了想……唯朱珠一死,应能令先生放过王爷……望……先生……”

    说到这儿,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她直直注视着碧落。

    直至眼里的光采完全熄灭,两只眼依旧直勾勾对着他。

    而他脸上冰冷的神情至此终于完全瓦解。

    他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寻死。

    为什么她竟会用玉血沁心去寻死。

    用此物便会令他根本无法在一切还来得及时用妖力复原她的伤势。

    一如当年梵天珠一怒毁了她的金身,于是纵然去往冥界,亦无法再令她得以重生。

    为什么两世都是如此……

    他想问她。

    想要她亲口回答她。

    却已是不能了。

    即便九道气髓令梵天珠金身归位,用在一个死人身上也已是枉然。

    她为何要如此倔强。

    为何要如此决绝……

    即便再等上一时片刻也不肯么……

    为什么……

    脑中一片混乱间,忽然四周那场瓢泼大雨停下了。

    停得极其突然。

    而紧跟其后东方天际处喷然而出一团金红色霞光,更让他不由微微一怔。

    天未破晓便出霞光。

    那并非是朝霞。

    而是气髓。

    气髓显……难道载静已提前被处了刑。

    想到此处,不由再度朝地上的朱珠望去。

    她那双眼依旧睁得大大的,永远停留在绝望又乞求的那一刻,在对他说,请先生放过王爷……

    “呵……”于是他不由笑了起来,笑着踉跄朝后退了两步,笑着慢慢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头顶漫天越发灿烂的霞光。

    “碧落,”随后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身锦衣锦袍,手里拈着杆细长的墨玉髓烟斗,在夜风里望着他似笑非笑:“这姻缘,可已是唾手可得至手中了?”

    碧落亦望着他笑了笑。

    不等开口,忽见他身后一张脸慢慢探了出来。

    惊诧地朝着碧落看了一眼,及至望见他脚下朱珠的尸体,目光不由一凝。

    就在这时卡郎一声脆响,一道锁链朝她身上缠了过来,笔直缠绕在她腰上,迫使她朝后退了两步。

    见状碧落不由朝前走了一步。

    几乎无法控制地朝她伸过手去,被面前冥王的身形轻轻一挡,朝他莞尔一笑:“怎了,愿赌服输,难道还想去冥府大闹一场,以为我便会再度赦你一次?”

    闻言手慢慢收了回来,抬眼再度望向朱珠,却只望见她回头淡淡朝他瞥了一眼。

    随后转过身,跟在前方那若隐若现的勾魂使身后慢慢离去。

    直至身影被黑夜吞没殆尽,他方始朝后退开一步,将手中一样东西抛到了冥王手中。

    冥王略略一怔。

    低头朝掌心中看了眼,挑眉一笑:“辛苦收了那么多气髓,便这样轻易赠我了?”

    “愿赌服输。”

    “也罢,这最后一道你且自个儿留着,免得还未熬到见着她下一世,你便撑不住了。”

    “呵。”

    “你也知从此你将面对怎样一种境况。”

    “碧落知。”

    “好自为之。”

    话音落,人影消失不见,独留空落落一片夜色,随着头顶那片霞光的悄然褪去而层层包围了过来。

    亦将地上的朱珠也安静地包裹住。

    碧落低头想将她抱起,却看到一张油纸自她衣袖内滑了出来。

    拾起打开,里头原是一封信。

    寥寥数语,被渗入的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依旧可辨是怡亲王载静的亲笔:

    ‘朱珠,此信应为绝笔,匆促之下,空有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记得法兰西么,那边有我买下一处居所。神武门之战你阿玛护驾有功,老佛爷必然会因此免去你贵妃一名,赏你留在家中陪伴爹娘。此后虽不用再受长困紫禁之苦,但依旧无法得到自由之身,因此切记,一旦脱去贵妃之名,若还带着当日向往自由之情怀,可随周平一同前往法兰西,那边无人计较你可曾许配过,也无人介怀你命格贱贵,你自可在那边安心住下,安心寻一可终身相伴之人,从此好好过活。’

    ‘朱珠,我走自是天命注定,此后无须惦念,但求自身安好,切记。’

    ‘朱珠……朱珠……’

    如此简单几行字,一瞬便可看完。

    不知为何他看了许久。随后蹲□,在朱珠身旁坐了下来,解开衣服披在她潮湿冰冷的身体上,看着她,伸手将她满头凌乱的发丝慢慢整理干净。

    随后俯□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

    朱珠的尸身听不见。

    她的魂魄自然也没有听见。

    当冥王慢悠悠赏着一路的风景返回时,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奈何桥边,望着桥上人来人往。

    于是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了阵,然后低头问她:“你在看什么?”

    朱珠抬头朝他看看。

    不知道他是谁,却是来到此地后唯一肯同她说话,也唯一能同她说话的人。便低头笑了笑,道:“不知道。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晓他几时才会来,因他可能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活。”

    “你说怡亲王载静。”

    朱珠一怔。再度抬头朝他看了眼,点点头。

    冥王笑了笑。

    笑容让朱珠觉得很暖和,然后用着同样暖和的话音,对她轻轻道:“别等了。”

    “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杀了自己时,与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终没有见他出现过??”

    “为何……呵呵,你想知?”

    “是。”

    “也罢,你且先赠我你身上一样东西,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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