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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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府中清闲了一段日子,谢辰无事可做,又不喜绣花弹琴,便每日读书练字。用蒙焰柔的话来说,若是允许女子科举,她八成能一举拿个状元。

    到底还欠蒙焰柔一场马球赛,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迟迟不见雨,谢辰禁不住她闹,挑了个好天过去。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谢辰全神贯注,半点情面没留。别说打成平手,喘气的功夫都不曾给蒙焰柔。

    蒙焰柔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习武,可惜出阁后便只打打马球,不能跟走南闯北惯了的谢辰比体力。

    在欢呼中谢辰夺了彩头,当着蒙焰柔的面,将那熠熠生辉的银镀镶珠蝶簪插入发髻中。

    “承让。”

    蒙焰柔咬牙,气喘吁吁地大喊无情。

    谢辰亦是满头的汗,眉间却舒展许多,弯着嘴角问:“这不是江少夫人想要的吗?”

    蒙焰柔一听她这久违的欠揍语气,没由来地跟着高兴:“是啊,也就被你打我才心甘情愿。以后你就这样虐我,别心软,奴家会喜欢的。”

    “……”谢辰嫌弃地低声道:“少夫人怎能有这样的癖好?”

    蒙焰柔顿时笑声如雷,罢,这人看来是心情好了,还有闲情打趣人。

    谢辰身上沾了尘土,急着去清理,“我去换身衣服,过会来寻你。”

    往自家马车走去时,好巧不巧,一眼便望见蔺长星独身一人。他穿了身月白的窄袖夏衣,背对这边的小径,倚着颗树,身子半躬,两手撑在双腿上。

    谢辰立即收回目光,径直走过去,脸色不虞,满脑子的“冤家路窄”。

    等换过衣裳回来,却见那人不仅没走,反而直接瘫坐在地上。

    从谢辰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他半张侧脸,神情好似痛苦,很快将脸埋进臂弯中。

    身边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察觉到谢辰脚步慢下来,素织贴心地问:“姑娘可是落下了什么?”谢辰没回素织的话,静静思忖。

    赛场周围如此热闹,不会没人过去看他,轮不到她去。

    “没有,走吧。”

    走出一半路程,谢辰再次顿住脚步,蹙着眉回头看一周。

    人都在前边凑热闹,这附近哪有什么人,纵使有人经过,真能看见他倚在那棵树后吗?

    谢辰不知自己为何一眼就知道那是他,更不知旁人能不能办到。

    只是步子实在再难迈出去。

    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在素织的不解下,谢辰硬着头皮往回返,也顾不得自己曾交代过的话。到了那附近小声说:“你去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喊大夫来。”

    打马球、玩蹴鞠常有受伤之事,随行大夫就在那边候着。

    素织从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坐着的半个人身,心猜那人约莫不大舒服,刚巧被姑娘看见。

    也没多想,跑着就过去了。

    “这位公……”

    人刚抬头她就傻了,惊悚不已。娘啊,这不是常公子嘛!不,现在是燕王世子。

    素织回头跟谢辰求救,见她表情十分平静地在等自己回话。

    姑娘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素织问完心里就有了答案。姑娘一定知道,否则刚才不会走走停停,又去而复返。

    唉,果然还是心软,明明交代自己不许搭理这人,现在又来担心他,急着要自己问。

    当初就是心软才被骗。

    素织忍住气,不露破绽地问:“世子爷,我们姑娘路过,让我来问问您,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

    蔺长星早就听到脚步声,但没抬头。这时才缓缓抬起发白的脸,喜出望外道:“素织姐姐?”

    素织的演技比起谢辰的内敛,更甚一筹,十分夸张地反问:“折煞奴婢了,奴婢跟世子爷认识吗?”

    蔺长星迅速耷拉下脑袋,笑容稍显落寞,“我忘了,这是宴京,你家小姐不认识我,你也不该认得我。”

    他说的可怜兮兮,素织却不是谢辰,半点不当回事。只将谢辰的话又重复一遍,才听到回答。

    素织回去告诉谢辰,“世子可能是中了暑气,说头晕得厉害,奴婢瞧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谢辰听罢没好气地想,这才几月份就中暑,南州人怎的这般娇气。

    “你先请大夫往这儿来,再去寻燕王府或贺府的人来背他回去。”

    若是卫靖在,让卫靖背他去寻大夫就好。不巧这几日谢辰让他在府修养,没带出来。

    “是。”素织不敢耽误。

    谢辰怕惹是非,原本不打算过去。

    抬头看见太阳亮的不见边缘,炫目刺眼,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囊。

    踟躇再三,还是走到蔺长星面前。她站在一步外,面无表情地将水囊递给他。

    蔺长星接过的时候,仰着脸朝她甜甜一笑。阳过被树叶筛了一遍,斑驳地落入他的眼睛里,碎碎闪闪,仿佛星辰明耀,“谢谢。”

    谢辰不去看他的眼睛,神情淡淡地端详过他的脸色,退到几步之外背对他说:“再忍忍,我让人去喊大夫了。”

    “麻烦你了,”蔺长星声如游丝:“四姑娘若是还有事,就去忙吧,我坐在这等大夫,无妨的。”

    四姑娘。

    谢辰在心里重复几遍,果然是聪明人,改口得真快。

    又一如既往地会以退为进,戳着人心窝子。

    入京没多久,蔺长星已经把从前的南州口音藏得很深了,不仔细几乎听不出来,想是刻意纠正过。

    然而那点儿苏苏糯糯的口音,却是谢辰当初爱听他说话的缘由之一,如今一并消失了。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情莫名不快三分。身子未动,冷声问:“你表哥呢?”

    “正在场上打球。”蔺长星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舒服,就到这边来歇会。”

    “以后出门,带两个人。”谢辰猜他在南州自在惯了,不喜下人跟着,“不舒服要跟人说,怎能独自往偏地方跑,你在这边晕过去怎么办?”

    纵然这边有树荫处,这样热的天晕过去也不是闹着玩的。

    “好,记住了。”蔺长星笑着应下,在谢辰看不见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瘦的背影。

    谢辰素日不喜华奢,今日难得斜插了支缀珠蝶簪,耀眼夺目,顾盼生姿。

    她语气淡漠,其实处处是关心。明明担心被人看见,却只是隔了几步站开,不忍把他扔在这里。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是温柔,并非旁人眼中的清冷无情。

    太阳晒得人发昏,蔺长星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四姑娘,你把这个拿去。”

    ”什么?”谢辰侧身回头。

    他望着她的眼睛道:“应该还给你的银票。”

    谢辰眉尖蹙起,下意识看向他脖子,想起他贴身叠起串起来戴的那一张。

    也不知道银票与银票有什么两样,这个天戴着不会汗湿?

    她不仅不接,还往前迈远一步,“我说了,银票与我无关,无需你还。世子爷觉得国公府缺这一百两?”

    “知道四姑娘不缺,可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好过,像是故意骗你钱一样。”

    谢辰这次连话都懒得回了。

    他有什么委屈,本就是故意卖惨骗她,害她那日仓惶逃离南州前,还担心他活不下去。

    她不理他,蔺长星本还想再说几句,也只好识趣闭嘴。

    静了片刻,谢辰听动静不对,猛地回头。见他连树也靠不住了,倒在一旁草地里,快步上前扶住他。

    她顾不上别的,直接将手搭上他的额头,却摸不出来有没有发热。心里焦急也没办法,“很不舒服吗?大夫应该快来了,你再多喝几口水。”

    “嗯,头晕得厉害。”他声音虚弱,闻见她袖中熟悉的幽香,抽了抽鼻子。

    谢辰不自觉放柔声音:“才六月啊,你怎么这么虚。”

    “大概是水土不服。”蔺长星回她的话,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发痴,一时什么都忘了。

    上回这样近距离打量她,还是在南州,他们都醉醺醺的。

    谢辰有所察觉,拧了秀眉,审视地去看他眼睛。

    蔺长星自然且迅速地低下头,不与她对视,只语气乖巧:“四姑娘,要不你别管我先走吧,这样被人看见,我怕对你不好。”

    谢辰眼里的不快一闪而逝,无言松了手,站回几步外:“好,我不管你,你自己起来。”

    蔺长星撇嘴,朝她撒娇,“我难受呀,站不起来。”

    谢辰扬声:“那你啰嗦什么,我是想走,你晕过去怎么办?”

    蔺长星一缩脖子,立即闭上嘴。

    不识好歹。

    谢辰冷着脸,用帕子把脸上的汗擦去,又将方才摸他额头的手细擦一遍。

    她亦被晒得发昏,这天气古怪,已经一个月丝雨未降,再这么下去有旱情便麻烦了。

    蔺长星问:“上回赏荷宴,我遇见你家两个侄儿了,相谈甚欢,他们邀我改日到府上做客。四姑娘,我能去吗?”

    谢辰纵然心里不情愿,也不能说出来欲盖弥彰,“那是你们的事情,不必问我。”

    “哦。”蔺长星眉眼带笑,“到底是嫡亲的姑侄,谢几洵的眼睛像你,谢几轲的嘴巴像你。”

    谢辰:“……”无聊。

    蔺长星想到方才在他眼前的脸,眸子宛如秋夜月光,皎洁明亮,掺着冰凉与清冷。

    她想必也知自己长着副疏离的面容,平日与人说话,总是刻意放柔神态,尽量露出暖意。

    然而那只不过是教出来的礼仪规矩,与她个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关。

    方才说话惹恼她,蔺长星心中却有一点窃喜。他喜欢真实的谢辰。

    那谢几洵是个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待人客气,眼睛里却也含着股冷淡的傲气。

    蔺长星第一眼见到,便知道他该姓谢,一打听,果然是谢辰的侄子。

    与眼睛的冷意不同,谢辰的嘴唇丰盈,并非薄情之态。他彼时如愿以偿地吻她时,触感正如他心里想的,温热软糯。

    双眸冷清,双唇欲艳,结合在一张静默如湖的脸上,蔺长星第一眼看见,便望进了心底。

    “不是头晕吗?”谢辰背对他,不带情绪地打断:“少说两句。”

    “哦。”蔺长星喝了两口水,突然想到这个水囊是谢辰用过的,害羞而期待地问:“四姑娘,这个水囊,能不能送给我?改日我还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谢辰面色如常,耳边却骤然发起烫,似也被热得喘不过气,艰难开口:“不必还了。”

    “谢谢!”雀跃难掩。

    她不愿理他的孩子气,问了句:“贺小侯爷那日怎么想起赏荷了?”

    贺裁风是东阳侯府的公子,清流人家,与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不同,却也不是什么吟诗作赋之辈。

    那日的赏荷宴,她有所耳闻,无非就是写诗作画,听听曲子,好不雅趣。

    谢几洵的诗赋与夏荷图拔得头筹,赢回来一幅价值连城的画。南州鹤先生价值连城的《江南老》,多少王公砸银子都买不来。

    这样的巧事与好事,倒像是菩萨下凡来普渡众生。

    蔺长星笑笑,大方承认:“是我想办,在宴京多结识新的朋友。”

    他若否认,谢辰只会鄙夷,然而这回答没半点差错,她也不好说什么。

    眯了眯眼,见远处来了个提着药箱的人,抬腿便要走:“大夫来了,你在此等着。”

    “等一下。”蔺长星喊住她。

    谢辰停步,极力耐着性子问:“还有何事?”

    蔺长星说出百试不爽的话:“对不起,我太笨了,将来一定还姐姐的情。”

    又是这句。

    谢辰抿住嘴,才没嘲讽地笑出来,他当初还不是一边骗她,一边说还情。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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