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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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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六十四章变故

    我一直静静站在风雪之中,任雪花飘落。良久,记忆里才摸索出一些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陪过母亲去上阖祭扫过。那个坟包很小,可以说非常小,光看外面就觉得里面就一具可怜的小小棺椁,完全不会想到还会有据称非常多且贵重的陪葬器物。

    既然盗墓贼们第一个就刨了这个,很有可能这些盗墓贼早就知道里面埋藏颇丰。可下葬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等父亲封了国离开,那个地方不再是重兵看护之地,这干盗墓之贼便动手了。不得不说,这干盗贼倒是有耐心,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看来那些陪葬肯定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啊!

    “凑巧”这段时间和我的年岁几乎一模一样,最多差几天。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不能说凑巧——那个本就是“我”的墓。

    我从出世长到了现在这么大,从开始记事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年。还能记得我人生最初的场景便是我在襄阳街头拉着银铃的袖子,抬着头看着那时异常高大的“姐姐”,懵懵懂懂地问这问那。银铃总是笑盈盈地,耐心地回答我,还夸我好学。还记得那时我也总是美滋滋的。

    而在我记事前好几年,“我”就下葬了,随着“我”,还有很多精美奢华的随葬品,从此就落入贼眼,让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看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掘人祖坟这罪如何处置我记不得了,自我朝重作于洛阳,刑法较前就偏于宽松,以利修养生息。我做司隶校尉那一会儿就注意读礼仪尺度,其他还没有来得及读到越国就出事了,我只知道在荆州怎么处理的。但我不打算一旦擒获他们后也如此对付这帮人,廖化兄弟他们只是孩子,这些能等二十年的贼子,怎么也该是些老奸徒了。

    这里按说应该还有些蹊跷,我和父母在一起虽不久,但至少知道父母亲平素不喜奢华。父母与我骨肉相认之时也绝非做作能为之,况证据都在,按说我应该是申公赦没错。但是问题立刻跳了出来,那个小孩到底是谁?说随便找了死婴当我替身埋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衣冠冢便够了,何须搭进一个肉身。

    况且陪葬那么多,还让那位不知名兄弟住了。毕竟那该是我的,总感觉那位小兄弟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自然,我并不惜得那个住所,至少现在还不惜得住那里。

    于是,我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居然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中还有些愤愤不平。虽然我绝对不愿意和他换。

    我还隐约想起“我”的墓离其它先祖之坟有些远,至少离大伯父,大伯母的就很远。而且似乎墓碑朝向和其它略有不同,这让我转身便能看到远处上祖们的墓碑正面,而不须平移身子几百步去看。我在上林苑里开始琢磨那个墓碑面朝的方向,伴随着自己身体辗转,我心中尽想着作为参照的周围山川和上阖城的位置。最终,在我听到一声尖啸马嘶鸣同时,心中肯定是朝着东面的方向。这似乎有些问题,不过我没有来得及想明白。

    那时,我正面向着东面,那是马场的方向。但是这声马嘶鸣声不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虽然理论上应该是。

    我转向南方,这是声音传来的方向。马场憩舍和孤树池馆的灯光映着雪光勾勒出一条青白色雪道的模样,一行马蹄印渐渐随风吹过而淡去;而一众骠骑衣甲整齐,却迎风而来。

    最后一家诸侯居然真来人了,不过我觉得他不是受派遣的,而是自己跑出来的。

    这不用猜,从时辰上便能判定。

    没有道理一个父亲三更半夜忽然起床把儿子从被窝里揪出来,说一声类似:你去送死吧——当然不会这么说,不过也就是差不多这种含义的词。然后就把儿子扫地出门丢到冰天雪地里来的。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偷跑了出来。要说按他们这个准备充分架势,似乎更像说服了父亲出来的,只是时辰上实在不像。

    不过,我还真的错了。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这一英雄少年只带了约一二十人前来,似乎也看到了我,纵马到我跟前,手稍撑鞍面,不待马停稳,便极利落地下马到我身前行礼道:烨来迟了,未想越侯这个时候还在等待。

    君等来便到齐了,不过得小声些,其他人都睡了。今日夜里怕要委屈巴侯世子等各位了。只是……巴侯知道世子来了么?

    委屈谈不上,为国出力杀贼本是我等之责,推不得旁人。说来惭愧,父亲大人不欲令烨前来,甚而不与我说这事。若是周边各家诸侯都在行动,嘈杂之余,听到这个消息,此刻烨还蒙在鼓里。与父亲争到半夜,烨仍决意要来,父亲这才松口。临来还叮嘱了很多,这便耽搁了,希望越侯莫要取笑。

    我若说不取笑,估计他心里也不踏实,便学父亲样往常那样先说了一句:是不是有这句:吾只你这一个独子……吾父也这么叮嘱我的。不过智还有一事要告诉巴侯世子。

    刘烨果然挂上了笑容:越侯客气,请讲?

    这个刘烨亦确实远非几年前那个刚出来的少年了,我不知道什么磨砺了他,言谈举止都绝非几年前那个小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总觉得眼神能表现一个人很多东西,至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镇定和坚决。

    就如银铃看一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是否又饿了一样,这说明眼光至少能分辨出一个人是否饭桶,我想推尔广之,虽然不能说决计不会错,但应该差距不大。于是,我便没有做任何劝阻的举动。实际上,我也确实没有这个打算,想到明日之事,便感到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雪还在下,这十几个人就这样停在我面前,混不把这漫天飞絮放在眼里,都看着我,没有人掸落身上的雪。

    来日之战,绝不可等闲视之,我等可能都要丧命,我们只有一千,而贼可能有十数万之众。

    烨在武陵平贼打了许多山贼余孽,多有恶战,数为贼攻甚急,生死早置之度外。如不然,父亲最后又怎能放我走。今烨虽不敢罔称骁勇,亦绝非昔日剑阁孺子。况董贼手下之铁骑多有羌人,与羌人反贼作战,正好熟悉其性。来日越侯征讨董卓之时,烨也能领巴*前往助阵。

    能有君与共伐董贼,实智之幸。

    我和他如同老朋友般谈着话,或许是年纪相仿,或许是因为同仇敌忾,或许是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这样。

    心中其实还有些惭愧,我觉得刘烨已然超过了我,这份执着和坚定似乎不是现在的我所具有的。不过我并不感到失落,对自己的了解告诉我自己,明日这个时候,我会比他现在还执著和坚定,甚至会有些极端。但现在,我只能说我很平静。平静得异常,我知道要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可是我居然紧张不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去睡,明日醒来就吃,然后接着睡到晚上出发,后日日出前赶到陈仓。

    听起来前面像猪,后面像狗,那后日莫不是猪狗不如。

    众人大笑,需得我用手压低,可是我自己都有些压不住自己的笑意。这话听着耳熟,似乎我们越国也有人这么说过。

    其它再无什么事情,我得暂代他们的侍应接待官。而且,我还得问他们,带没有带铺盖卷。他们倒不含糊,带着轻轻的笑声,都不自觉拍了拍马屁股上拴着的包裹。前面一个皮肤黝黑,却极俊美的少年说道:哪次剿匪不得在山里睡几宿,早习惯带着了。

    恩,那便极好,君是唤作陈斌吧。那位是叫吴高吧。恩,咦?那个季猴子呢?

    说实话,我最熟的便是那个季猴子,因为和他交过手,对他身体的矫健印象非常深刻。他还咬了我一口,很奇怪,我很想早些咬回来。

    季二猴子没来,和王三杆子在武陵看着家呢。说话的便是那个吴高,虽也依然是个俊秀少年,却也显得老成了许多。

    他们两个会不会太年轻了?我一问就觉得有些后悔,他们都这样了,与他们一起的另外几个少年,这时也该饱受磨砺,都成器了。

    没事,还有父亲的一帮老臣帮着处理各种事务。而刘焉的亲信都滚去陈国了,家里不会有事的。还有,越侯走前提拔的那个向军也是个人才,现在已经被父亲拔举到两千石了。

    哦,说起来还真对不住他,他正结着婚被我给拖出来的。咦?不对,我记得他叫向红来着。

    哦,他不是入仕了么,红和皇上的名字音同,为了避讳改的。

    心中却琢磨起了避讳的事情,想起父亲提到宏伟兄只提杨硕,却不提表字。说不定杨哥也已经改了表字了。要说当官还真麻烦,要是以后有个皇上也叫智,抑或治、郅、制、之、知、志,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还不能叫了。

    要说避讳这个事情,也就官场上还注意点。平常过年买东西,老百姓们谁在乎,估计都不知道有这个忌讳。要说也是皇上名字有些问题,虽然写的时候用弘来代,意思上倒也差不多,可还是觉得很是麻烦。你说找个坟里刨出来的,古鼎铭文刻的,别人认不得的多好。

    名字这个东西就是个记性。我要叫福,或者财,小时候我走丢了,姐姐找我时,喊一声估计能有二十个应的。叫小智便要好很多。

    不过,我居然这么胡思乱想居然还能口中说着过往的笑话,心中另外还盘算着把严颜将军和他们分开,否则一旦碰上了不会有什么好事。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优势所在。

    心思想定,让他们把马赶紧拴那边马场,这边跟着我蹑手蹑脚地入得里去。找个空地方安顿他们,倒真不难。再帮他们从庖厨之屋拎个炉子,弄了些木炭来,也是驾轻就熟。他们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声道谢。需得我不停提示,压低声音,莫扰了众人歇息。

    他们确实似乎打过不少仗,在野外待久了,转瞬之间,只听得呼噜噜声,围着火炉子,便展开一二十张行军地铺,刘烨也没有什么架子,就和他那两个兄弟睡一起,还小声谈笑些什么,混不把后日清晨将至的血战放在心上。似乎刘烨还算挺会逗乐的,喜欢开些玩笑;相对起来,陈斌就有点喜欢傻乐呵;吴高则喜欢夹杂些脏话,这一点倒和云书有些相似。

    我稍微交待了一下,简略告诉他们昨天渭水封冻,我便让人把孤树馆外雪扫了一下,等着大家在此歇息。

    再次吩咐他们好好休息,我便蹑手蹑脚离开。

    刘烨却跟了我出来,问我一个人的去向。我没有多少迟疑,说刚在洛阳太常府见过,这次顺道跟来了上林苑,和一个任姓女乐工住一起,这次回来,我便带他去找她。

    他有些迟疑,当场并未表示去或是不去,但还是点头表示感谢。

    最终交待门口侍卫小心从事,可以轮流休息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立刻感受到了困倦来袭,再不关心那个占了我坟冢的小子是谁,明日要面对的什么,只顾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我竟睡过了正午,未想起来后,还受到了赞叹和一通马屁。说大战将临,很多人昨晚都睡不消停,总觉得有人进出,外面有人说话。我居然还能睡这么死,睡到现在才醒。果然不愧为平安风云侯,让多睡,自己便能多睡这么久。我让他们消停点,并坦白承认,昨晚睡晚了。

    交待庖厨开始准备晚上一顿丰盛的千人晚宴,还有千人一日的干粮。把各个屋跑了一遍,这就要打仗了,总得看看和自己一起杀入对方敌阵的兄弟。

    因为回来时,这里的不知还能回来几个。

    不过倒不是特意如此的,我觉得我应该多考虑些事情,但是有些朋友情绪太高了,就会生火,为了灭火,我老人家就得跑一圈。

    要说起“我老人家”这个词,还是在我老人家的地盘上——监狱里第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我的——居然还是一个真正的老人家这么称呼我。

    本来今日其实只是想去老师派来的和孟德兄派来的人住的地方盘桓一会儿。

    昨日才来,大家都在忙里忙外,人来人往,我哪家去了,哪家没去,谁都能看在眼里。为避免亲疏有别,我不便去这几处,基本没有找他们说话。今日终于能说两句了,正午过后,很多人便都继续午睡了,余下的,也知道不打搅别人,和着外面风雪大,都窝在屋内静静呆着,有人要喝酒,便会有很多人轻声劝阻,廊下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回走动。孤树馆这日正是馆如其名,一千个精壮男子居住都有一股萧杀之感。

    老师派来的是个名唤牛金的南阳人。我很喜欢他的姓,估计老百姓也喜欢,很憨厚的感觉,虽然他长相有点像野牛。我很好奇他什么时候投奔了老师,他说经云书大人推荐,正赶上老师将宛城等十几处刚刚完全平定的地方交还给朝廷,他同乡都觉得老师这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便应召去了。

    我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感到有些敏感,我猜言外意是:不是一个普通的买官的人。大凡买官之人都是为了自己以后能捞更多,老师却不是,相反,简直是继续砸大钱做事。这种人,皇上能不喜欢么。可惜,很多士人不喜欢,不过似乎粗人喜欢。尤其是推荐他的是云书,这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想来也合理,说实话,这小子能推举个说话不带脏字的文人,我肯定会掐大腿,看看是不是自己做噩梦。

    尤其在牛金说要好好杀杀那帮狗**蛋的反贼的时候,我都想带着恶趣味地明知故问道:君是否为方涵大人所辟?

    不过想到方涵那小子,我就有些开心,问他方某人是否还健在,还把牛金都逗笑了,说他现在是楚国鸿胪卿。

    这是我今日听到的最大笑话。鄙人认为做外交工作,全班同学排队,最后一个都不会是他——因为他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当着他面不好大声嘲笑。当然,这主要是避免耽误他人休息。但是,我乐得跟什么似的,连他都觉得我这个人尊师重道,楚国有什么好事情,我都能如此高兴。

    我是挺乐呵的,尤其知道云书做了鸿胪卿。后面无论提到什么事情,总是不免想到此事,想到了,我便会笑。

    头脑中不自觉涌现一幕情景:方涵使随,面见袁术,开口道:尔等狗**蛋的鸟货,若作死犯楚,勒你娘的老子就干了你这厮。我觉得这能确保袁术和老师在不远的将来打成一锅肉羹。

    离开时,我还乐滋滋的。以至于我看到曹操家人的时候,还咧着张嘴。

    孟德手下人确实多,每次见到都能有新面孔。不过他们对我倒不生分,尤其看我这么“开心”地专程来看他们。

    有个小校还故意提高嗓门说,我就说风云侯会专门来看我们的。

    这话听着就是为了给另外人听的,领头的那个不糊涂,赶紧喝令其噤声。

    临近就是袁绍家的几间屋子,这个小校是有些犯浑。不过领头的倒真不糊涂,他叫乐进,和他说了两句我就有些感慨,怎么孟德兄手下随便拉出一个,都如此了得,叫人好生羡慕。临走乐兄还特意给我出主意,建议我去各家都看看为好。

    我看着他,点点头:国之重器。必须说明的是,我用的器并非襄阳书院的解释,不过我并没有向乐兄解释,解释了估计更糟。设想我憨笑着,对着乐进兄说道:乐兄,你不是个东西。

    忽然又想笑了,我真不知道明早我是要去打仗,还是要去赴宴。

    我还替那个小校解脱了一句:我各家都是要看的,多谢兄弟提醒。

    要说这位兄弟的脑袋和我以前的周仓兄弟差不多,居然还在回味:风云侯叫我兄弟……

    不知道他以后能否像现在我的周仓兄弟那样。

    自下,各家一一看过,一个时辰就这么匆匆而过,不过还算有些收获,至少能强烈地感觉出军心可用。各家之间逐渐蔓延出了一丝攀比之气,邻居之间常会故意大声许诺要取多少首级。基本上后一个都会比前一个多那么一些,最少一颗,最多两倍。

    我一路稍微算了算,累计给我预订了反贼三万多颗脑袋,平均每人三十颗。

    我认为马不会乐意帮他们扛这么重的负担。

    所以,我没有让他们立军令状,就让他们斗个口舌之利便算了。

    其间我大都问了一句:这里有没有一场仗没打过的雏。所有的回答竟大多是一句反问:仗都没有打过怎么有资格护卫主公过来。甚至包括两个小孩。

    这一圈走下来,我有些凝重,回去后专门叫醒了午睡的小援,也没有让他起来。我决定当一回叔。他似乎没有睡得很死,我一叫他便醒了。

    他想起来,被我按住,我就坐他身边,对他说:“小叔不瞒你,所有人中就你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侄儿昨天也兴奋得很久才睡,看见叔父出去又进来了,怕叔父发现,才没有出声相问。”

    我笑了笑,点点这小子的脑门子,顿了顿,让他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指头粗壮,掌中尽是厚厚的老茧,倒是个勤勉用功的孩子。

    “这厮杀是个要长力的活,因为对方也是人,这招招式式砸去撞来,都是耗体力的活。对方有十几万人,我等一旦无法冲散击破贼寇,便会陷入重围,外面围着几十几百倍的人,急切不能突围,这可能就要厮杀大半天。”我又顿了顿,叹口气,想和他说第一场自己参与的战斗。可我第一仗是假打的,对手是裴大哥,大哥已然远去,我也不愿意再提起。可能就是有这第一场战斗演习,我似乎才能比较快地适应后来大大小小战斗:“你小叔的第一仗……都不知道怎么打的。第二仗,我大多时间是在后面看的,最后才跟着人一齐冲上去,那一仗整个汉中城北平地上都红了。你小叔打过敌我最悬殊的一仗也不过是一对十,而且还是守城,两个时辰就被人破城了……”

    “哦,明孜,我们这都传过,说小叔你带着五百老弱病残和五千西凉精骑整整打到第二日天亮,最后还在赶杀西凉逆贼。这等壮举,想来就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这句话时,他眼中看着我都是崇拜的眼神。这孩子自从被我“收拾利索”后,对我就显得特别亲近。我讲实话,他可能也只当是我在吓他。

    “那是瞎传的,我第二日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为伤心兄弟们的离去,发了阵疯,只是正巧援军也破了城,你叔这才能活下来的。”我又叹了口气:“不要把战争想得太好,没有好的战争,打仗都是要死人的。若政务外事皆修明,本就没有打仗的事情。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这仗却必须打。只是用这一仗做你的初阵,似乎有些太残酷了。记得叔的话,你别冲第一个,你年纪还小,力有不逮,亦难久持,不能冲在最前为军锋芒。”

    小援没什么话了,只是最后冲我点点头。我问他有没有盔甲,他说有,指了指身后几案上的一套。我去拉起来看看,说这套相对他来说大了,他说自己再大些便能穿合适了,现在就多勒住些,不让拖曳出来就是了。做盔甲的人不可能给他这个年岁的人专门打造盔甲的,否则很快就不能穿了。

    最后我顺手召来了*,和他们一起总结了一下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生于此时,是为不幸,是为万幸;彼不幸者,常有战乱,动荡不安;而万幸者,能付其力而为后人平天下,可尽其才而为国家正乾坤。若智从不临战阵,恐不过一纸上谈兵之庸吏耳;望此番艰险历练,能将尔等捶打为真正有为之材。”

    小援蹦出了被窝,对我深施一礼,表情甚是严肃陈恳。

    值得提醒的是他的着装不够陈恳,他吓了一跳又蹿进了被窝,*笑得倒到了被窝上。这两个小子倒很相得,相互说了几句,就隔着被子“扭打”了起来。

    申时,天已然有些昏暗。大家似乎都有些按捺不住了,都建议赶紧出发。争取夜里子时开杀,明早陈仓城里开伙。

    我没有随着他们,吹牛可以让吹,盲动冒进却需要稍微让他们冷静一下。

    我让他们查查自己的盔甲武器是否齐整,晚饭后自己去庖厨那里带些干粮,天黑透了再出发。

    我再次召集各家,主要是叫上刘烨,再讲了一遍行动全部过程。前面如何行动,到了以后如何了解贼兵布置,如何直接突袭反贼的头目营地等等。都讲明白了,还和众人把那堆米堆来回疏解了很多回,估计所有人头脑中都是个漏斗的形象,而陈仓就是那个漏斗口。

    酉时未至,却有人来给我送信。

    又是一封竹简,父亲最近给我传的竹简不少。这册大意就是叫我去一趟思贤宫,皇上要见见我,还专门提示,皇上不知道出兵的事情。

    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但是皇上万岁义父大人的事情当先,我自然必须去。

    和众家领头的说一声,我需去面圣,还提前布置他们分批去马场各人再挑一匹马做脚力,奔袭途中骑乘,快到营寨时换自己往常战马。在计划里,这本来天黑后的事情,避免白天一群人挑三拣四,互相看着总觉得别人占了便宜。到时候天色昏暗,只能随便挑挑,而且事情紧急,他们也没有时间有太多讲究了。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只能让他们赶紧自己挑着,让小援随便帮我挑一匹,还特意交代上好鞍子绑好肚带。而且还吩咐给所有战马马蹄上都绑上稻草防滑

    我命子龙兄,鲜于辅和秦校尉负责分马时的秩序,若致内乱者,军法从事。我当时用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脸色也不算很好。其实我并没有处死他们的权力,所以,我尽量带上了一层戾色的臭脸,努力装出了很擅长于草菅人命的跋扈权臣的一面。我能感觉到有些人确实神色一凛,心中感觉已经达到些效果,便告辞离去。

    我如此是为了对当时情景会有所帮助。这是群天下最骁勇的将士,却也是一群极易生事的主。这一点上,我可不笨,有时候好话说多了确实用处不大。

    我依然没有带任何随从,虽然父亲说这是规矩,但是我似乎从来就不算很好的守规矩的人。

    第一步,自然先回到了平乐馆换衣服,一身铠甲去见皇上似乎不太妥当,还会引出很多话头。

    周围都是雪,虽然按说平日这时就该天色昏暗不可明辨了,然而这时因为雪地反光房屋馆舍却依然明晰可见。*那间厢房还没有来得及作修葺,从残垣断壁往里看尽是雪,只在墙边依稀认出几件陈旧的家什。我们离开后,这里更是冷清了许多。小丫头们估计也窝在屋里取暖了。不想惹出太大动静,若被徐老爷子看到,免不了多寒暄几句。今日我耽搁不起,赶紧一个人轻手轻脚去换衣服。

    未想门从里面被闩住了,我推不开;屋内也无灯火,怕是银铃早睡了。心中想着莫不是昨日夜里也没有睡好,还在补觉吧。只是还需得换衣服,只能冒着被斥责为搅人清梦的恶贼之险,也得赶紧把自己贪睡的妻叫醒。

    “铃儿,是我,为夫回来更衣去面圣。”我轻轻叩着门,一边小声呼唤着妻:“铃儿莫贪睡了。”

    静下来听,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动作声,伊人醒了,似从榻上刚急忙忙起来。也不知银铃做什么事情,似乎有些什么必须先办,接着便听到里面慌乱乱似乎在到处乱撞般的步子,这声音却不是银铃的。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她的脚步声音还听得出来。尤其是闯完祸躲在自己屋里忐忑不安的时候,从她的渐渐近前的脚步声我就知道银铃的火气有多大。甚而屋内屋外廊下街前一群女孩子们走过,且不论她们跣足或着袜,草履、布鞋或木屐,我都敢夸口一听就能分辨出里面有没有银铃来。

    所以,当我看见秋鸾时,我一点不惊奇。

    “秋鸾怎么在这里?”

    “侯爷容禀,傍晚夫人受邀先去了。她说她先去回上话,走时说你必然要回来换衣服,便让我们留一个人在这里等候。因为风大怕屋里飘进雪,就闩上了门,还请越侯原谅。”

    “没事没事,辛苦秋鸾了,赶紧帮我更衣吧,我得赶往思贤宫。”

    要说咱汉人的这套礼服着实有些麻烦,而且越是官大的越麻烦,当太守的时候在车上站不直身子都能服服帖帖顺到身上。而当了辅政卿后自己一个人要穿齐整一套上朝衣服就便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秋鸾很有经验,她就趁着今日帮我这段时间问了我些问题,以打发我张开自己架子等待时的无聊。

    “贼寇人多么?”

    “*告诉你的?”

    “夫人让我们裁过布条,帮您缠了枪身,我们就猜是不是要打仗了;后来宋大哥与您筹算时,秋鸾送过水,故而知道。其实张二哥早先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不信,他老瞎咋呼,姐妹们都当他在开玩笑。”

    “哦,秋鸾心还挺细的,贼人么,可能有十几万吧?”

    “啊!越侯带多少人去?”

    “一千。”

    我拎着袖子正抻着胳膊等着她给我寄好腰带,忽然这条也如父亲那条一样掉落到地上。秋鸾不停说自己该死,说因为听到一千对十几万吓了一跳。

    “对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虽十数万不足为惧。”这些小女孩子就是麻烦:“比这艰险之战也打过,你就别操心了。照顾好徐老爷子和你大哥就是了。”

    “那是自然,不过……大哥跟着夫人去了。”

    这次,可能真的出什么事情了。

    这一路累得小黑够呛,不过这确实是匹好马,至少它很稳当地把我送到了地方。

    我拍了拍他,告诉它——我真的和它说了,而且很诚恳——这仗结束我把它送给秦校尉,让它和它的情“马”团圆。

    一路掸雪而行,周围气氛有些肃穆,各家的卫兵现在都在孤树馆,思贤宫从外面一路进去便萧杀了许多。

    不知谁在前面喊了一句:越侯来了,让我抬起头来。看着思贤宫正殿,虽然风很大,殿门却大敞,看不见一个里面的人,只有两个近乎雪人的卫兵在门口侍立。

    到门口里面诸侯们依然没有散去,都看着我。父亲已经迎了上来,执住我的手:右扶风钟大人送来急报,外八军中右扶风驻军未得军命擅自攻击了反贼,未想贼寇极是骁勇善战,打了整整一天,几乎全军覆没,钟大人寻机出城一战,接应了张校尉和一些残兵败卒回城,还趁乱送出一个信使。现在陈仓应该被围得更紧了。如是,是否取消这次夜袭。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们商议着这就去禀报皇上,取来虎符,调动全部外八军前往进剿。儿看如何?

    只一两个须臾,我便一摆手:“不,这却正好。”

    长辈们围着我,外围有我的妻还有玉东。下面还有大批的诸侯。

    “皇上召了我等和本初等几个诸侯陪着用膳。”父亲皱着眉头:“正好禀告,还是取消这次夜袭吧!”

    老师也盯着地面,慢慢吟道:“银铃和宋玉东也都建议取消,只有孟德觉得可以继续,子睿如何看的。”

    “父亲,老师,兄长,此事不发生,或许吾等去确实有些吉凶难料,但是有了这么一件事情后,我却安全了许多。”我笑着:“贼寇把右扶风的外八军打掉了,自然以为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什么官军来攻,因为有上林苑,建章宫和甘泉宫的关系,其它几军要么远在东南的弘农,还有的便在甘泉宫以北,对方既然反叛,而且杀进了司隶,对此自然应该有所了解。他们应该知道要等其他几军调过来,在这个天气下,想要赶往陈仓,至少要有好几天。如果大多是步卒甚至可能是十几天,再考虑皇上手上虎符,往来于军营,加上各方协调,粮草车马供给接应。没个把月这几个军根本动不了。所以打掉身边的外八军后,贼寇们肯定都以为这几日内能睡个安稳觉,好攻下陈仓了。而我们今夜出发,每人两匹马,快到陈仓要冲杀之时就换。确保明日天没有亮就杀进对方营里,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定能大获全胜。我想孟德兄以为可以继续,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这样,要不子睿你迟两天,我从京兆尹左冯翊再帮你调一些精锐骑射。”

    “父亲,不行了,昨天渭水完全封冻,今日冻了一天已经够结实了,而且如果再等,冰面上的雪也积厚了。儿昨日得知渭水完全封冻,便命人扫了孤树馆周边积雪,其实就是看着孤树馆外积雪就知道渭水冰面上的雪的厚度,现在已经快半尺了,若积到一尺以上,马的速度就会大打折扣,所以拖不得。”

    “现在就怕王国没有想得那么多。”父亲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能撺掇十几万人跟着他造反,甚而攻进右扶风,打掉外八军一部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什么都想不到的蠢蛋。但是有些事情,他却没有办法想到,若不是有这么多诸侯‘帮’我挑选的精锐,我也没有把握。”

    几位长辈不住点头,不约而同带上笑脸。银铃却只是用她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皱着眉头,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去。但我只能对她笑笑,稍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是我必须去。

    孟德兄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又偷偷瞟了银铃一眼,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他请父亲和老师先进去,自己则下去相邀袁绍等人,还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过去。

    我走了过去,看到了银铃眼中的悬着的泪。未到身前,旁边宋玉东便直接告辞,还带了一些表示要我安慰银铃的手势。这我能想通,朝他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宋帮我刚出完主意,紧接着就反对我去,这显然是被银铃借此变故专门请来的。台下尽是诸侯,有些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看着银铃看着我流眼泪。

    我将她拉出大殿到后面回廊昏暗处,也不说什么,只是拥着她。

    “我必须去,这场雪过去就要开春耕了,再不平定,往日三辅粮仓今年便要饥荒了,饿不着皇上,那是自然,那百姓怎么办?这还是你教我的,让我去吧!“

    “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不可逞匹夫之勇,不要出事……定要安全回来。”伊人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子睿若没了……妻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许……胡说。”我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其实是我自己的鼻子酸了,但是我必须坚持住:“我自然会回来的。”

    临近亥时,我赶回了孤树馆,手还在扣着盔甲上有些松的带扣,披风是从父亲那里拿回的。盗墓的事情,我却没有问,和我要做的事情比,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笛子没有拿过来,却带回了两把佩剑一左一右挎上。*在门口等我,看见我的样子,他有些迟疑。我告诉他,秋鸾担心他都哭了,以致盔甲披风都没有帮我拴好,只说要他小心。

    *难得聪明一次,居然没有骗过他,他哼哼一笑说道:秋鸾就只是这么说的,要说哭怕不光为了他。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能这么说。

    廊下肃穆,所有人没有言语,看着我拿着一包东西走过,安静的只有我的脚步声。我停了下来,只轻轻说了一句:除了打仗的家伙,还有干粮,其他全扔下,准备出发!

    脚步声立刻大作,屋里屋外一阵丢下东西的声音。

    却没有人说什么话。

    我走回屋内,扔给小援一套小号盔甲。

    当我再次走到孤树馆院中,面对四面廊下围着的人,昨日早拟好,甚至自感得意的四胜之说已经完全不想说了,而是换了套壮行之辞:今西凉王国贼寇三辅,围攻陈仓甚急,圣上夜感风寒,有恙在身,正自静养,不宜受惊。贼离我只二百余里,此诚危急之时,存亡之刻,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明朝。天赐诸君与我大汉,此战,汇集天下最勇武之战将,最精锐之骠骑。吾等以不足千人之力,马踏数十万贼兵之营。愿天佑我大汉,助我等一战功成。诸君之名将永载史籍。

    初平的那几年间,天灾*更迭相继,不知上天是为了预兆什么。而我便被这天灾*驱使,这日所做的也不知又会带来什么。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日是哪一日,因为那几日脑袋里只有渭水连到陈仓那条线。

    我记得应该是二月,不过看着满天的大雪,竟需重新想想日子,最终确信还是二月。

    那年那月,我二十岁,银铃二十四岁,谢广或谢信零岁,其实还有小朋友也是零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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