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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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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贵人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在一个夜里薨逝了,翌日梁九功来传玄烨的口谕,我让秋语去阿哥所领来端宁格格,她静静地望着我,墨玉般的眸子在暗夜里有异样的光彩。

    “婉言,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额娘。”

    于是在二月里,我收养了端宁格格,同月德嫔早产生下了六阿哥。

    彼日我看着眼前垂下百福合浦珍珠帘,风吹得轻纱环绕,鲛绡宝罗帐白茫茫一片熠熠生辉,散发着柔和的光,如烟如雾,如梦似幻。

    涂金镂花银薰球中的安息香悄悄飘散,不知不觉中生也是出几分倦意,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是起来更衣梳妆。

    仔细挑选新摘的茉莉,因是花骨朵儿,还带着淡淡的青色,仿若凝玉,我闲闲地一朵一朵地挑选着,任由清幽香气在指间弥漫。

    有细长的身影走来,原来是千嬅,她笑道:“娘娘在忙什么?”

    “挑点茉莉花苞做个枕头,到时候再配上杭白菊与金银花,给婉言用着,可以清心宁神。”我温然一笑,声音轻柔得仿佛新绽的白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端宁早已适应与我相处,也是很懂事,从来不哭闹任性,光景甚是融洽。

    到达乾清宫时玄烨正在鉴赏瓷器,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他便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任由光晕渡出即温暖又清绝的轮廓。

    我取过一把银勺,打开鹿衔灵芝鎏金小瓷罐,舀出些许龙涎香撒入紫铜八足蟠龙大香炉内,整个屋子弥漫着幽宁沉郁的气息,变得幽幽袅袅。

    我取出两块金黄的圆饼,放在新鲜的藤萝花瓣上,推到玄烨面前。

    玄烨挑眉道:“松黄饼?似乎不错!听闻得用三月的松花调了新蜜做成。”

    我嫣然一笑,道:“宋代林洪《山家清供》所著一一春来松花黄,和蜜作饼状,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也是。”

    他补充道:“另明代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所著一一松花蕊采去赤皮,取嫩白者蜜渍之,略烧令蜜熟,松香脆美。”

    我端起里外黄釉双龙戏珠茶盏,抿一口冻顶乌龙,调侃道:“原以为你饱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竟不晓得还懂这些。”

    “我的焓儿如此爱美食,我当然要多了解,才能与你好好说说。”玄烨俯身捏一捏我的脸颊,眼底有清润的颜色,那样温然而柔和。

    我顿觉双颊滚烫,似乎浮现了两朵红云,于是连忙微微低下头,然而他轻轻捧起我的脸,俊颜一点一点迫近。

    我羞极了,心中仿佛有小鹿慌乱地蹦达,不知所措,只好用双手拽住他的腰间衣袍,很快唇上有温软的触感,呼吸间皆是淡淡的薄荷清香。

    ……

    康熙十九年三月二十三。

    晨起推开步步织锦摘窗,幽幽的泥土气息迎面而来,风里有桃花明媚的香气,我用力一吸,仿佛连肺腑里也是能浸润了。

    去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上香祈福与打坐半日,得到了赏赐,是印度国进贡的丁香油,此物从前给帝后治疗牙疾,哪怕是有多出的一瓶两瓶,也是只给太皇太后调配香膏,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持久幽香。

    雨从午时便一直下着,暴烈肆虐,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重重朱红宫墙染成血色,整个皇宫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回到落樱殿时,千嬅正侍立在暖阁下,喂着端宁吃冰碗。

    所谓“冰碗”,便是将白花藕切片去芯,与鲜莲子、鲜菱角、鲜芡实掺在一起,谓之“河鲜儿”。

    在小碗底部垫上些许碎冰,上边放“河鲜儿”,撒上砂糖,还得加上细碎的松仁、核桃仁、银杏果仁,又有切成颗粒状的哈密瓜、水蜜桃,香白梨,最后浇上蜂蜜才算完成。

    “额娘!”

    端宁瞧见了我,便小跑着扑进我的怀中,我取来七巧板给她玩耍。

    看着前几日尚花房送来的十余株牡丹,多为赵粉、魏紫、豆绿、鹤白、醉玉,其中我最喜爱的是姚黄。

    硕大的花盘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叠叠的花瓣薄如轻盈绢绡,一瓣一瓣簇拥着,极尽瑰丽怒放之姿,花香浮漾,无声无息便濡染了裙裾摇曳。

    “娘娘,今早尚衣库送来了新制的丝绸旗装,奴婢挑了一些,都是您喜欢的颜色样式。”千嬅领了几个小宫女进来,她们手中各捧着一叠精致的布料。

    我一一过目后留下七八件,淡淡道:“等雨停了,把这件双窠云雁给姚常在送去,还有,雨天路滑,告诉她不必来谢恩了。”

    这个三月侍寝次数最多的便是姚常在姚丽卿,也是三年前进宫的答应姚氏。

    灵雲闷闷不乐,道:“娘娘,奴婢听闻她自打得宠,便一直心高气傲的。”

    我语重心长道:“到底是皇上喜欢的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

    康熙十九年三月二十五。

    晚春的天气,已有隐约的暑意,午后的庭院中有安静遐适的氛围,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静吐芬芳。

    我斜倚在廊下的凉榻上,一边吃着糖霜柿饼一边欣赏花花草草,过没一会儿顿觉无趣,心中挂念上林苑的秋千,便起身去找秋千。

    上林苑春色盛绽,到处花团锦簇,又被数日前的春雨湿润一染,带了水色氤氲,愈发柔美鲜艳。

    我遣开宫女太监,独自坐在上秋千之上,天空明净,日光晃晃悠悠,仿佛金色的涟漪,徐徐荡了一会儿,正惬意闭目,却听得有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我要荡秋千,姐姐可否让一让?”

    我侧首,一面生的女子盈盈立于花树下,鹅蛋粉脸,五官虽不出色却甚是深邃,身着浅粉色绣凤仙花丝绸旗装,远远望去,仿佛是樱花翩翩飘落时,那一抹最难挽留的柔丽。

    我低眉瞧着自己身上的绯红色绣并蒂红梅丝绸旗装,心下疑惑,只有得宠之人才敢冒犯,若说最近最得宠的嫔妃,无非是新晋的姚常在,那人莫非便是她了?

    只是她与我是同一年入宫,该知道牡丹、梅花、菊花这三样纹案是嫔及嫔位以上才能用,如此,这姚常在真真是目中无人。

    她见我无动于衷,便上前高傲道:“我是翊坤宫绿霓殿的姚常在,家父是钦天监监副姚添德。”

    心下鄙夷更甚,钦天监监副不过是正六品的官位,怎的其女这般趾高气昂?而且只是居住西配殿。

    不过转念一想,钦天监向来受重视,其子女如此得意倒也是情有可原。

    “我若是不让呢?“

    她正摇着手中一把粉红丝绸绣玫瑰紫漆描金象牙柄团扇,听得此言,手势缓了下来,微微颔首道:“端嫔姐姐,你虽位份于我之上,但你向来不得宠,不该与我争什么的。”

    灵雲够机灵,闻声走来,嘲讽道:“还好常在今日遇到的是凝贵妃娘娘,若是换作旁人,指不定要让您在这儿跪着呢,跪上几个时辰,这脑子兴许就清醒了。”

    姚常在一愣过后,口中赶紧赔罪,我却并不理会,冷声道:“姚常在以下犯上,不知礼数,回去面壁思过,把〈女训〉与〈女则〉各抄录十遍,明日拿到延禧宫给本宫过目。”我见姚常在一脸的不服气,继续道,“为着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嫔妃们都抄录佛经献给太皇太后,想讨得她老人家欢心,听闻姚常在对此事十分殷勤,今年又是献上最多的那一个,本宫常去慈宁宫,若是想看姚常在的那份并不难,到时候字迹一对比……”

    我言下之意是叫姚常在务必自己做,不可假手他人,否则到时候字迹对不上,此事还要继续追究。

    虽然是女子之间鸡毛蒜皮的事,没必要告知玄烨,但太皇太后最厌恶这种人这种事,再说她老人家对我的态度,整个皇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惊动了她老人家,对姚常在来说便是大大的不妙。

    果然姚常在面色一凛,想必是知道期中利害,道:“嫔妾今夜定将〈女训〉与〈女则〉抄录好,明日一早便亲自送去延禧宫。”

    ……

    晨时的延禧宫仿佛一池静水,初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晴暖的气息,轻柔的风吹拂着繁花碧叶,只有小雀儿偶尔鸣叫几声。

    我看着宜嫔身着的米黄色绣牡丹翠竹丝绸旗装,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纱贴绒绢绣仙鹤桃树檀木柄团扇。

    扇面米纱为地,用彩笔勾描草地,贴上用彩绘剪裁而成的绢片,拼凑了双鹤与桃树,此乃织绣中的堆绫技法,令团扇有微妙的立体感与层次感,又不失画意。

    心下暗叹,她果真是有闲情逸致之人,连团扇也是这般清雅。

    我笑道:“皇上曾说过,你的闲情逸致,怎样都看不腻,真真是惬意的风景。”

    宜嫔摸一摸头上插戴的粉琉璃绿琉璃雕刻的牡丹蜻蜓金簪,若有所思道:“人都是会变的,臣妾眼下只是不愿被卷入,故而处处忍让卿贵妃,若是将来身不由己,不得不争,便不一样了。”

    心下触动,正准备搭话,却是见朱门处走来一抹绿色的身影,细细一瞧,原来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翠屏。

    话峰一转,叫灵雲添上一壶麦芽茶,因着加了山楂与陈皮,开胃消食,愈发浓香扑鼻。

    过些时候,秋语掀起起珠绫帘子进来,道:“娘娘,今日承乾宫送的是一套刀具,奴婢一一瞧过了,切菜的、切肉的、砍骨头的,都有。”

    宜嫔诧异不解道:“凝妹妹,她送你刀子做什么?”

    “自从进了四月,卿贵妃不知怎么的,日日变着花样给我送东西,今日送刀具,昨日送乌鸦,前日送奇怪的石头,更有一次送了一个西洋的钟表。”我虽然说话的语调平淡如水,但心中却是雪亮犹如刀刃的恨意。

    宜嫔想了想,脸色仿佛被冻住,仿佛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道:“这些东西若自己用是好,可送了旁人便是另一层意思,刀具是要人滴血,乌鸦是不详之鸟,奇怪的石头来历不明,往往附有邪灵,而钟表,是送终。”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懂,可无法拒绝,除了尽数收下,没有别的法子。”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耳垂上的东珠随着一举一动闪烁着暗沉的光。

    宜嫔叹了口气,道:“方才进来时,看见小顺子他们抱着好些曼陀罗花出去,只怕同样是卿贵妃的手笔罢?”

    “是了,偏偏这些花倒是十分顽强,折腾了几日才枯萎。”我用护甲敲着案几,轻轻的“吧嗒”,“吧嗒”,磕了一声又一声。

    曼陀罗又叫彼岸花,传说是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她是有多恨我。

    ……

    康熙十九年四月十六。

    彼日正在缝制花盆底鞋,鞋子已经做好了十之八九,鞋面的料子是墨黑色,绣的是深蓝色的如意,又多缀白珍珠与蓝琉璃,如今只差鞋头的流苏了。

    我从前的女红很差劲,还是后来倪霜教会的,后来又是秋语纠正,这才能独自完成绣品。我认为绣品中最难的便是鞋子,每一双花盆底鞋都要足足花费我数月之功。

    绣了拆,拆了绣,方才满意,鞋面图案多为凤凰、牡丹、莲花、双蝶、葡萄、葫芦、字纹。

    过些时候终于把流苏做好,听闻惠嫔又来看望,便收好花盆底鞋,起身去正殿的暖阁相会。

    “家父是郎中,药理臣妾懂得,来尽一点绵薄之力。”黄杨木彩宝托盘上罗列着数十个香囊,惠嫔打开后交于我细看,皆是晒干的草药,她态度虔诚,如数家珍,“这些是昨日寻的,重楼、佛甲草、虎杖、龙胆草、黄芩、半枝莲,都有驱虫解毒之效,嫔妾还加了点柏枝,能辟邪除秽,娘娘若是觉着可以,便悬挂在延禧宫中罢。”

    恍惚间忆起当年师傅的旧疾发作,我去深山老林寻找四块瓦,便用七叶一枝花的根茎、苍术、鱼腥草、半边莲、雄黄以及青木香磨成粉,与米醋浸泡个把月,将手袖与脚袖放在药酒里浸上两日,再仔细阴干,气味浓郁,经年不散,套上之后蛇虫毒物都避之不及。

    我握紧香囊,郑重道:“多谢你。”

    她知我性情温和,但也是道:“娘娘喜欢便好。”

    庭前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期甚长,清秀蓬勃,柔美如玉,随着秋风簌簌摇曳,晨光迷离之下有点点露珠晶莹。

    惠嫔半响后又道:“嫔妾方才让珂云备下甜菊叶与紫玫瑰,静心宁神的,待会儿配好了便送过来。”

    我浅浅含笑,道:“有心了。”

    ……

    康熙十九年四月二十五。

    天气隐隐躁动,几场小雨过后,上林苑的薜荔藤萝泛出青翠的颜色,散发出草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清香。

    太液池池中植了成百上千株白莲,新荷含露,小巧玲珑,翡翠碧波,花瓣晶莹,含苞待放,盏盏如玉。

    “这半个月来,哀家有所耳闻,卿贵妃日日派人叨扰你,又是送的那些东西,这么做是不对,可是焓丫头,你在宫中两年多了,这种小事该自己拿注意才是。”太皇太后的双眸仿佛古井,深不见底,那一片沉郁几乎令人窒息。

    陪着太皇太后走了会儿,方才讨论的一直是古人九雅,太皇太后突然这么说,倒是让我微微吃惊,从未想过她会过问这件事。

    “卿贵妃总能搬出诸多理由,她虽与臣妾同一位份,资历比臣妾深,若是强硬拒绝,怕是不妥,臣妾无能,还请太皇太后庇佑。”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抚平我加速的心跳,见太皇太后并不搭话,低眉看着她身上的明黄色绣蓝牡丹丝绸旗装,轻轻道,“听闻这些日子,您吃腻了小厨房做的清炖兔肉,臣妾给您做红焖兔肉,换换口味。”见太皇太后神色似乎有所动摇,又道,“方才从慈宁宫出来时,见寿膳房那边送来了鲫鱼,活蹦乱跳的,臣妾再做一碗豆腐鲫鱼汤。软糯的兔肉配上香浓的鲫鱼汤,太皇太后可喜欢么?”

    “哀家只帮你这一次。”我闻言喜上眉梢,连忙谢过,她又道,“汤要两碗。”

    我欢快道:“记住了,两碗。”

    独自提前回了慈宁宫,立刻来到小厨房,从水缸中捞起两条鲫鱼,毕竟按照我的习惯,这样大小的鱼,只能一条鱼熬出一碗汤,若是一条鱼熬了两碗汤,那滋味会大打折扣。

    将鲫鱼拍晕洗净,先炸至金黄色,再投入砂锅中煲汤,配以笋片、蘑菇、嫩豆腐,放足了生姜,在小红泥炉上煨两个时辰,待到豆腐都煨穿孔了才得成的,汤色乳白,鲜美润口。

    彼日午膳的主食是银杏粥,另有九荤九素:鲫鱼豆腐汤、红焖兔肉、山竹炒虾仁、枇杷鸡肉片、浓汁鹌鹑蛋、鲅鱼丸子、红枣炖鸡蛋、红油耳片、豆角炒肉、地耳烧豆腐、肥鸡油煸圆白菜、鱼香平菇、肉松扒茄子、上汤无油拌佛手、蟹油拌佛手、发菜鸳鸯卷、麻辣冬菇粉皮、荔枝樱桃扣糯米。

    虽然大多菜品是小厨房做的,但我悄悄观察过,太皇太后吃得最多的还是我做的兔肉,真真欣慰开怀。

    待回到延禧宫,果然又多了东西,这次是数十盆缤纷多彩的杜鹃花,我知道杜鹃的寓意是泣血。坐在妆台前,抓过一把黄花梨镶珍珠雕刻折枝梅花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我在痛楚中有寒冰般的清醒。

    秋语看我默然,对灵雲淡淡道:“夜里霜露重,冻坏了杜鹃。”

    灵雲很是上道,勾唇一笑,道:“是,奴婢明白。”

    翌日苏麻姑姑送来太皇太后的懿旨,要我为太后抄录十九册经文,多多益善,潜心抄经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叨扰。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首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大方广佛华严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长阿含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八十诵律大毗尼藏》、《大毗婆沙论》、《摩诃衍经》、《涅槃经》《胜鬟经》、《解深密经》、《楞伽经》、《大日经》、《金刚顶经》。

    懿旨并未写明数量或者上交的期限,故而这是长长久久的庇佑,有了太皇太后的庇佑,卿贵妃不敢再让人来作乱,只是我听闻承乾宫隔三差五便有成匡的破碎瓦片丢出来,想必是那人在发泄脾气。

    ……

    康熙十九年五月初一。

    今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连窗外吹进的风都是热乎乎的,待我看完一本书,已是奶娘带了午睡醒来的端宁来寻我。

    我放下手中书籍,看着案几上新摆的糕点与茶水,对灵雲道:“格格年幼,别喝茶了,换作豆浆来。”

    端起黄芪茶轻轻抿了一口,心中颇为无奈,自从雪地里跪了之后,玄烨命曹芳写下一堆药膳方子,凡是能够加入补气血药材的膳食,小厨房都按照玄烨的话做了。

    诸如四季皆宜的何首乌粥、黄芪人参粥、石决明炖鲍鱼、党参炖黄鳝、川芎炖鸡蛋,夏季的汤品是花旗参鸭心汤、桑枝丹参野鸡汤、玄参生地乌骨鸡汤、黑枣乌骨鸡汤、鹿茸乌骨鸡汤,冬季的汤品则是鲜人参鹌鹑汤、湘莲苁蓉大骨汤,冬天则是杜仲羊肉汤、天门冬炖牛筋汤。

    如今连茶水都不放过,黄芪茶、杜仲茶、石斛茶、太子参茶、金丝枣儿茶、熟地麦冬茶、黄精枸杞茶,轮流着端来给我。

    糕点便罢了,没有刻意下什么药材,彼时六样糕点分别是姜糖、雕花金橘、肉松蒜蓉花卷、杏仁酥、糖霜小米糕、炸香油果子。

    我替端宁盛了早晨新磨的豆浆,温和道:“杏仁酥得慢慢吃,仔细噎着,来,喝点豆浆润一润。”

    随后去小厨房做了几样糕点,想着等下带去给太皇太后,趁着糕点上蒸笼的时候,随后更衣打扮,穿的是深紫色绣兰草掐金丝纱质旗装。

    又检查了昨日布置给端宁的功课,小丫头自从跟了我才学会认字写字,虽然这个年龄才来学有点晚,但胜在勤能补拙。

    慈宁宫的日光那样安静,仿佛时光都烙在了湘妃竹帘之上,只晕出淡淡的白影,清风徐徐一卷,珍珠垂帘叮呤有声,摇戈着温润的光泽。

    恰巧玄烨也是在,他鼻子灵,一见了我便道:“有桂花的香味,你可是做了桂花糕?”

    我轻轻答了“是”,行了礼数,便示意千嬅一样一样取出来,不过是六样点心:椰蓉糯米团、松子梅子百合酥、绿豆糕、虾汁芙蓉饼、椰奶小方糕,再一壶浮了碎冰的燕窝雪梨。

    我融融一笑,道:“绿豆糕清心消暑,又兑了些许桂花进去,臣妾知道太皇太后不喜甜食,故而带来的糕点都是原汁原味的。”

    太皇太后畏热,早早便用上了风轮,鼓鼓地转着,微微有几分凉意,案几上有多盆栀子花,在这满殿芬芳中闲话絮语,真真惬意。

    我倒了燕窝雪梨奉上,太皇太后依言喝了,又择了两样糕点吃下,回味片刻方才点头,道:“现下是盛暑天,若是吃了油腻的东西便是大半天没有胃口了,可偏偏御膳房做的点心又都是甜腻的,仿佛离了糖水便做不出味道,还是凝贵妃心思慎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太皇太后过誉了,这椰奶小方糕极好消化,软绵芬芳,您尝一尝。”

    夕阳在步步织锦摘窗的雕花格子中一分一分地向西沉去,照得格子中细小的灰尘沾了一片稀薄的金红色的光辉。

    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回去准备用膳了,却闻得太皇太后道:“哀家这儿有两本书,都是完整的,焓丫头拿回去慢慢参透,哪日能倒背如流了是最好。”

    苏麻姑姑从里间走出来,她手中果然有沉甸甸的两本书,分别是《食经》与《饮膳正要》。

    《食经》是魏晋南北朝一个叫崔浩的人所著,多为如何制作美食,而《饮膳正要》是元朝一个叫忽思慧的大夫所著,多为记录相克的食材。

    我心中欣喜若狂,面上却不流露过多,只千恩万谢地接过。

    ……

    进了六月里,各宫主殿中置了数个景泰蓝大缸,供了各式各样的冰雕,将暑意都隔在了外头,只余下满室的清凉自在。

    那是从恭俭冰窖中取出的,原是用来降暑的,又兼观赏,是而都雕作了鹿含灵芝的图案。

    风轮置在大缸的后方,我看着千嬅慢慢转动着鎏金的把手,鎏金蕉叶纹饕餮纹的四叶金扇子徐徐转动,冰雕散发出的气息似乎是池塘边携带着莲花芳香的清淡水气,叫人不喜爱都难。

    “娘娘,院子里的玫瑰开得正好,要不要摘些做几样点心?”

    我一边梳妆一边听着秋语说如此说,心中一动,想起从前倪霜在的时候,最擅长做糕点,其中一样是小枣糕。

    密云金丝小枣碾压成泥,新鲜的玫瑰花做成酱,二者混合进模具,再上笼蒸熟,酸甜可口,回味无穷,小厨房虽不能做得一模一样,但也是算是应季的佳肴了。

    我想了想道:“胡玉娘的小徒弟最会做糕点了,那便让她做些金丝小枣糕,午膳时端过来。”

    秋语答应了,又道:“寿膳房那边送来了一笼嫩鸡崽子,奴婢吩咐小厨房做油炸。”

    俩人商量半响,午膳定了主食鱼胶核桃粥,另有六荤六素:清炖肥鸭汤、油炸鸡、蒜香排骨、青蒜炒腊肉、金丝银丝炒青口贝、柚皮鸡翅、金丝小枣糕、绣球白菜、龙须茄子、葱白炒南瓜、橄榄烩竹笋、清炒丝瓜。

    树影间隐约有了春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落樱殿中更显宁静,不过多时,远处有纷杂的声音传来。

    秋语见我皱眉,道:“六月六是一年一度晾经文的日子,今日恰逢晴天,宫内的全部銮驾都要陈列出来暴晒,皇史、实录、御制文集、宫内的档案等,也是要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宝华殿所贮的经文也是不例外。”

    轻轻放下手中书籍,笑道:“那么不看书了,姑姑准备一下,我要焚香,用荔枝壳揉在拣香里做的灰。”

    焚香、茶艺、插花,这三样鬼玩意儿,虽说没有多大的用处,但上了门第,又是另外一番说法,公侯王府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宫?

    端嫔的姿色在众人里并不出挑,听闻她当年便是因焚香与茶艺了得,才会脱颖而出的。

    ……

    康熙十九年六月初八。

    彼日早晨内务府的掌事公公陈立来了,他带领一众小太监前来奉旨封了延禧宫的大门,说是钦天监监副姚添德算出我命格中有煞星,是不祥之物,清朝一大祸害。

    我听闻冷笑一声,姚添德的女儿正是翊坤宫绿霓殿的姚常在,如此说来,可真真是有趣了。

    任何人不得再出入延禧宫,玄烨骤然冷了延禧宫,内务府见风转舵,我的日子愈来愈不好过。

    一开始是该有的衣料衣裳没有送来,我只得穿旧年的,后来御膳房送的食材也是少了,且都是不算新鲜的蔬菜,吃不饱穿不暖,底下的奴才们开始埋怨,故而少不得自己拿出银子来贴补,可也是万事不周全。

    一次三更半夜,惠嫔与宜嫔结伴悄悄来到角门,提早送来秋冬所需的坎肩与氅衣,其中不乏海豹、水獭、鹿皮,并十几匹给宫人用的梭布。

    翌日我得知之后十分感慨,后来她俩主动约好了时间,又隔三差五地吩咐亲信送来新鲜又耐存放的蔬菜、鸡蛋、鸭蛋、猪龙骨、猪里脊,另有风干了的糟鹅、糟鸭、糟鸡、糟鹌鹑。

    晨起从窗棂前望出去,临水的池塘边皆是黄白二色的玫瑰,花姿清雅,朵朵含露,香风细细弥漫。

    我居住的寝宫从未出现过红玫瑰,那样浓郁的颜色,仿佛心口一颗化不开的朱砂痣,浓烈沉重。

    洗漱后秋语端了膳食进来,不过是一碗白米饭、一碗水煮花椰菜、一碗清炖菱角、一碗香熏萝卜、再一碗盐水鸭,虽简陋倒也是不腐不餿。

    她见我安安静静的,以为是情绪低落,便安慰道:“这一个月来荤腥少了许多,总是营养不够的,还好娘娘日日饮了五红水,才不会气血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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