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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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太皇太后正在更衣,出来迎我的惠双是她的贴身侍女,到了暖阁方才退下,我倒也是不坐下,只静静地站立着,以往前来都不敢左顾右盼,如今开始悄悄打量。

    素心殿以紫檀木做梁,范金为柱础,碧玉铺地,四扇珊瑚长窗阔天而开,十分清雅流丽,唯云顶上悬着一颗浑圆的南海明珠,清光濯濯,可在暗夜里生辉。

    正凝神间,闻得紫檀泥金镜心屏风后莲步轻移,只见罗裙一闪,漾起清淡如云烟的波縠,太皇太后已徐徐转出。

    一身明黄色丝绸旗装,外头是浅橙色氅衣,绣满了腾云仙鹤,头上插戴青金石并老翡翠的珠花。

    我连忙屈膝施了一礼,恭敬道:“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她道一声“起来”,我正要开口谢恩,她便道:“哀家还未用早膳,你来得正好,伺候哀家用膳罢。”

    这是一种示好,我心下一喜,却不敢张扬,只默默含笑地答应了,跟着太皇太后来到用膳的偏殿。

    我早已向秋语打听过,太皇太后虽不喜铺张,却也是不是什么食材都吃的。

    吃鱼,只吃草鱼桂花鱼;吃鸡,只吃七分肥;吃海菌,只吃肚肥头小的。

    所有膳食里面,老人家最喜欢清炖兔肉,这兔子是寿膳房专门饲养的,不只吃新鲜的青草,还有太子参、淮山、枸杞子、北芪、红枣等等三十八种药材,吃的时候要用平火炖三天,不但鲜美更有滋补之效。

    紫檀木圆桌上刻着一双丹顶鹤,桌上摆放着琳瑯满目的菜品,共九荤九素,粥品与汤品怕凉了,都是拿紫铜吊子暖着。

    主食为碧梗粥,另有九荤九素:老山姜鱼头豆腐汤、蒜苗炒肉、梅子排骨、滑溜贝球、翡翠鱼丸、鲜牛乳炖蛋、剁椒蒸九肚、虎皮梳子肉、炸熘皮蛋、玫瑰枣泥馅儿的山药糕、上汤高山娃娃菜、韭菜盒子、煨鲜菱、清蒸山药豆、糖炒栗子、黄豆芽炒粉丝、姜汁甘薯、果味辣白菜。

    我扶着她坐下,先盛了冰糖燕窝粥,河北玉田县的碧梗米配一两燕窝与五钱冰糖,用银吊子熬出来的,芬芳绵甜。

    “太皇太后晨起空腹,先喝点热粥暖暖胃。”

    她似乎满意我的举动,淡淡地笑了,舀起一勺,慢慢吹去腾腾热气,徐徐下咽。

    我夹了山药糕放到她面前的青花瓷小碟子里,道:“山药性平,补脾固肾,生津益肺,您多吃些,对身子好。”

    太皇太后看出我的紧张,轻轻一笑,道:“怎的夹个糕点还自带解说?宁嫔,不必如此。”

    我的脸颊顿时热了起来,窘迫不已,连连说是,看着她吃下山药糕,才松了口气。

    接着又给她夹了几样菜品,一切顺利,并无什么差错,她没有什么异议,皆吃下肚中,双眸如秋水生波,涟漪缓缓。

    想着她老人家喜爱吃排骨,便择了那道梅子排骨,温然含笑给她,但却在目光看到她时愣了愣。

    太皇太后的神色有一阵恍惚,眉目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那种失神的怔忡仿佛湖心的莲花被水波荡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知不妙,这梅子排骨定是勾起了她不愿回首的往事。

    “怎的选了这个?”她沙哑的声音仿佛锦缎在撕裂。

    太皇太后向来喜怒不露于神色,这会子却失态了,心下一惊,忙如实道:“臣妾听闻您爱吃排骨。”

    忐忑不安中,耳边传来苏麻姑姑风儿一样轻的叹息,吩咐道:“太后不喜梅子做的菜品,把这梅子排骨撤了,换一道糯米小米蒸的排骨来。”

    有小宫女忙上前端走了,我悄悄打量着太皇太后,见她的神色已经如常,暗暗松了口气。

    她的脸色显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红润,只再喝了两口粥便淡淡道一声“乏了”,吩咐惠双送我出了慈宁宫。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

    这一日精神极差,肌肤都吃不住胭脂水粉,都是一丝一丝地浮着。

    窗外冷月高挂,静得唯独剩下咆哮的北风,偶尔将枯树枝吹得折落。

    我甚无胃口,心不在焉地用完了,便用茶水漱口,看着千嬅与灵雲收拾膳食。

    秋语担忧道:“小主今日身子不适,奴婢去请曹太医来瞧瞧罢?”

    我低垂双眸,淡淡道:“不用了,我只是中午梦见了早霜……”

    她轻轻叹了口气,顿了顿道:“那奴婢去给您炖些牛乳茯苓霜,晚些时候服用,好睡得安稳些。”

    秋语如此贴心,我自然是答应了。

    不知怎的,身子有些发冷,便打开白檀木雕梅二十四幅密格金丝衣橱,要再添一件衣裳。

    眼角却瞥见一袭舞衣,那是我带来的,洁白细腻,十分雅致,想着许久不跳白纻舞了,懒懒地待着不动也是不妙,合该活动活动,心一动便换上了,又篦了高把头。

    来到庭院中轻缓入舞,举起双臂徐徐挥着长袖,此为拂袖。

    舞衣本是用纻麻织成的布,质地飘曳轻盈,仿佛蓝天上飘动的云朵,翩翩起舞时格外婀娜多姿。

    又时不时倾斜着,缓缓转身用双手微掩面部,半遮娇态,此为掩袖。

    夜风拂过满庭梅花,一朵朵飘落又扬起,落在我的肩上,抚过脸颊、鬓边,随着长长的衣袖漫天飞舞,点点清雅,更是妖媚。

    足下旋转得愈来愈快,不断挥舞双臂,此为飞袖,裙裾犹如牡丹怒放吐华,环佩飞扬如水,直旋得周围树影都成了一团团的白色烟雾。

    最后渐渐转慢,以扬袖落幕,臂间腰上银月般华美的轻纱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朵璀璨的娇花,怒放在汉白玉殿石之上。

    一曲白纻舞下来,我已是流津染面散芳菲,取过纹绢擦拭薄汗。

    “凝妃,朕今夜若不来,便错过了,着实抱憾。”

    我寻着声音望去,玄烨身披墨狐皮斗篷,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于朱门长身玉立,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深邃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来看我,着实令我欣喜,心中仿佛有蜜糖缠绕,慢慢化作嘴角甜甜的笑意。

    梁九功何等乖觉,即刻恭贺道:“恭喜宁嫔娘娘荣升妃位。”

    一弯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迷蒙的轮廓,他踏着新雪稳步走来,龙涎香细细,一丝一缕沁入心腑。

    我融融一笑,道:“我很高兴你来。”

    他缓了缓又道:“我要给你起了新的封号,不再是安宁的宁,而是凝固的凝。”见我不解,他笑了笑,语气像山顶上一抹美丽的朝霞,温柔得不像话,“我真希望时光凝固,这样便能一直看着你,陪着你。”

    他的双掌按在肩头,滚热滚热的,我不好意思起来。

    低眉,脚上是一双新得的鹿皮小靴,取了金丝银线在烟雾色锦缎上头绣出一朵朵百合,花蕊另缀白琉璃、蓝玉髓、黄琥珀无数,矜持的流丽,含蓄的璀璨。

    默然良久,微微仰起头,满树梅花如白玉盏一般,一小朵一小朵,香远益清,直能醉人。

    我指着那一树开得最好的白梅,道:“你去帮我折一枝,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转眼间一支绽放到极致的白梅便递到我眼前,我含羞接过,他摘了一朵为我插戴,道:“今夜月色甚好,合该去屋顶小斟几杯酒,方才怡情。但是看你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方才累着了?”

    我道一声“不碍事”,便遣小顺子去库房搬来木梯子,又取了新制的酒酿温过,与玄烨一同爬到屋顶,坐在琉璃瓦上赏月,偶尔有风至,大团大团的雪花被吹过宫墙,纷纷扬扬。

    因着屋顶风大,玄烨主动将身上的墨狐斗篷盖在我身上,笑道:“梅影香,思念浓,待风吹散一池莲花,再与卿踏雪寻梅,对月醉。”

    我的酒量并不好,三五杯浓香的甜酒酿下肚,已渐渐有了醉意。

    “数年春秋几载雨,犹记旧年繁花深。为君暖清酒一壶,提笔半厥诗如故。”

    倚着玄烨的肩膀,朝他胡乱挥了挥手,含糊不清道:“我要睡一会儿……”

    他解下身上的斗篷给我披上,低头亲了亲我微热的额头。

    风花雪月,大概便是如此了。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三。

    午后黄淮便前来宣读封妃的圣旨。

    按着妃位,杏黄色立龙戏珠配八宝寿山江牙立水、立龙之间彩云纹的貂缘朝袍,镂金饰宝的领约,蜜蜡与珊瑚穿成的朝珠三盘,朝冠一顶早已备下。

    我一一穿戴后,仿佛被笼罩在一团金色的光晕之中。

    珠玉环绕,宽大的袖子斑斓如天边的云霞,一朵朵巴掌大的牡丹仿佛盛开在裙裾之上,摇曳于云端。

    整件吉服华贵富丽中更见大气清雅,的确美得名副其实,微微一晃便是波光粼粼。

    秋语为我整理着吉服上一颗翡翠平安扣,道:“娘娘如今是妃位了,又与莲贵人、鹃贵人、宜嫔交好,在这宫中,到底不会太寂静。”

    我轻轻一笑,轻抚袖子上的缠枝西番莲花纹,连绵不断的合浦珍珠溜过,簌簌的有点痒,仿佛什么东西饶动着心房。

    乘坐肩舆到了坤宁宫,皇后的贴身宫女穗依出来引我进去,凤仪殿中有沉郁的紫檀木气息,若即若离。

    皇后端坐着,身着一袭明黄色丝绸旗装,袖子与衣襟取金线挑制出连钱图案,点缀细碎的金水菩提珠子,远看光彩夺目,近看细致入微。

    外头是一件氅衣,缜密的绒毛纯白如雪,密密麻麻的金线绣出绵延不断的金莲朱樱,那金莲一朵连着一朵,樱桃鲜红欲滴,极为精细,想必是绣娘绣了拆,拆了绣的,极为费心。

    锦垫早已铺设在凤座之下,我徐徐跪下,听着皇后教导。

    “姜氏得天独厚,特晋为凝妃,今后要悉心服侍皇上,尽心尽力为皇家绵延后嗣,也是要与众妃子同心同德、和睦宫惟。”皇后的神情有着异于寻常的平静,然而眸中却有着凛然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今日得皇后教导,不胜欣喜,臣妾铭记在心,不负期望。”含了恭敬的笑意,语毕深深一拜,我伏在地上,尘灰弥漫于地的气味,微微有些呛。

    回到绛紫殿后,嫌着头发上的桂子油过于油腻,便简单地洗了头,用一对玉兰簪束起,又换了寝衣,殿内烧着红箩炭,我不再需要穿上其他。

    寝衣的袖口上遍绣缠枝百合纹样,一小朵并着一小朵,临水照花的姿态,取了极细的银线勾勒了轮廓,有含蓄的繁复之美。

    心血来潮想要绘画,正欲吩咐秋语备下文房四宝,无意间抬眸,发现宫门外的人群。

    我淡淡一笑,道:“延禧宫今日恐怕是要宾客满门了。”

    灵雲也是望了望,笑道:“今日是娘娘封妃之喜,各宫妃嫔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呢!不过娘娘此时打扮,恐怕是不见客了罢?”

    我取过银签子签一枚蜜饯苹果吃了,淡淡道:“灵雲,你入宫有几个年头了,自然知道该如何应付。”

    灵雲会意,旋身出了落樱殿,在外头含笑推拒一切喧扰与探视:“凝妃娘娘倦了,在殿内小憩,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庭院里余晖脉脉,斜斜照进暖阁里,光线被重重锦帘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绘画了许久,为一幅山水风景,已是酉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我懒懒道:“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晚膳,我乏了,吃完好歇息。”

    秋语答应了,过些时候便端来柴鱼花生粥,另有五荤五素:火腿鲜笋汤、鲈鱼蒸蛋、鸭丁溜葛仙米、持炉珍珠鸡、白萝卜红焖扇贝、番茄马蹄、腰果熘香芹、琼楼玉宇素什锦、蜂蜜花生、琥珀黄瓜。

    “这几日总觉着身子不适,像是哪里漏着风仿佛的,想必是年幼时大病一场所落下的病根,明日让千嬅去请曹芳过来,开几味药物滋补一下。”

    秋语遗憾道:“真不巧,今日听灵雲说起,曹太医的父亲病了,他回乡下照料去了,恐怕得过几日才回宫。”

    我舀一勺腰果香芹熘虾仁吃了,想了想道:“那也是罢了,等他回来再说,先让小厨房拿吉林人参炖了乌骨鸡服用。”

    秋语点了点头,待灵雲委婉推拒了所有嫔妃,我用了晚膳,便在七宝琉璃贵妃榻上小鎴。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小顺子在庭院里忙着掌起绢纱宫灯,一盏一盏次第亮起来,照亮无边的黑暗。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五。

    这一日帝后起驾去宫外的皇陵祭拜祖宗,合宫的嫔妃聚集在乾清门送行。

    玄烨长身玉立,身着一袭云龙貂镶海龙皮朝袍,明黄色的绸缎上彩绣平金云龙及海水江崖,领约以缕金铸之,缀以细碎的绿松石,胸前挂着三盘朝珠,再缀铜鎏金錾花扣四枚,沉稳庄重,霸气侧露。

    他身侧的皇后持着十八子朱砂石手钏,身着一袭明黄色冬朝服,披领与袖口均用石青,并有金龙、行龙、正龙以及八宝平水的图案,金丝纹绣。

    冬朝冠有三层,为薰貂上缀朱纬,顶端镶嵌了一只黄金九尾凤凰,每一束尾羽都嵌以五色宝石,正中的凤嘴里还衔着一颗硕大的东珠,隐隐有异彩在其间流动,朝冠后头还有护领,缀满珍珠与珊瑚,垂着明黄色的缎带。

    若是常人将金色深深浅浅的堆砌在身上必显得俗不可耐,可是皇后通身的贵气和艳丽无双的容颜却将金色的霸气和雍容彰显的淋漓尽致,这是一种锋利而尖锐的美,仿佛能够将人的眼睛都刺伤。

    我暗叹,这身凤服再华贵,到底是一身衣裳,且厚重,却不知多少女子为其争得头破血流。

    御用的马车用紫檀所制,明黄的锦帐上绣着江山万里的图案,卷浪以霞色丝线并了樱兰碧玺珠子所绣,高山则用浓褐的金线,锦帐垂下的六十八串流苏,皆是鎏金、美玉、素银、翡翠、晶石。

    目送帝后离去,嫔妃们便各自散了。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六。

    冷风吹得那叶子落尽的梧桐空枝簌簌有声,午睡醒来去小厨房做了糕点,便前往慈宁宫去看望太皇太后。

    惠双见我前来,便进去传话,不一会儿又出来请我进去。

    斑驳的光影从重重垂纱帷帘后依稀透进,太皇太后背着光端坐在暖阁之下,衣裾在身后铺成优雅的弧度。

    太皇太后的丝绸旗装大多带有莲花,虽不繁复,却甚是明快,又不失端庄典雅的风范。

    瞧着太皇太后精神气甚好,想必脚上已是恢复,我心下欣慰,徐徐施了一礼,膝盖刚碰触到碧玉地砖,她便唤我起来,且声音不仿佛上次的震慑,而是轻缓如细泉。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鎏金鹤擎博山炉吐出袅袅的轻烟,那种淡淡的乳白色,映得太皇太后的面容慈和无比。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臣妾甚是欣慰。”我扶一扶头上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笑道,“听闻您喜爱糯米,臣妾做了些许糯米骨,还望您不嫌弃。”

    “哀家刚喝下松龄太平春,你先搁这儿罢,过会儿再吃。”太皇太后笑容宁和,仿佛一面明镜澹澹。

    我了然,此方中的熟地补益肝肾,补血滋阴,当归补血调经,润肠通便,茯苓健脾宁心安神,枸杞滋补肝肾,养阴明目,龙眼肉健脾养心,养血安神,红花活血化瘀,通经止痛,松子仁补气滋阴,润肺滑肠。

    将糯米骨盛出置于小几之上,便与她老人家闲话家常,说笑半日,却是小宫女来报端嫔前来,侧首一望,她已掀了百福织金锦帘,盈盈迈进内室。

    她屈膝向太皇太后施了一礼,太皇太后只徐徐喝着宝庐香茶,半响方才吩咐她起来,她倒是不在意,又向我福一福身。

    她说了好些慰问的话,殷勤地为太皇太后添着茶水,太皇太后倒是不怎么搭理,只继续与我说话,一直不曾正眼瞧她。

    端嫔笑道:“这是什么?闻着好香啊!”

    我回答:“是糯米骨,先将糯米用山泉水浸泡一个时辰,排骨则用五香粉腌制,然后糯米捞出来裹着排骨,再用芦苇叶子包好上锅蒸。”

    端嫔又道:“那……臣妾可否尝尝?”

    太皇太后只淡淡的,并不言语,我见状只好道:“这是我做了孝敬太皇太后的,若是端嫔喜欢,便尝一尝。”

    端嫔见太皇太后默许,便含笑坐下,拾起一块缓缓剥开芦苇叶子,然而送到嘴边却迟疑了,也是只不过是一瞬,然后轻轻吃着,眼神幽幽不明。

    窗外的白梅开得极盛,偶尔有寒风吹过,拂动满树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坠。

    有一角刺银绣蝴蝶裙裾一闪,原来是卿贵妃捧着数册佛经从内室盈盈走出。

    头上插戴着绒花与点翠金簪,绒花是浅橙色的,为千叶菊花,而点翠金簪则是蟋蟀。

    身着杏黄色丝绸旗装,繁复却不缭乱,袖口伴着一只只刺银的蝴蝶,并蒂菊花郁郁而绽,雅致却不失娇艳之气。

    我起身向她福了福身,她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嘉宜已经将佛书抄录好了,花卉也是换了新鲜的水。”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嘱咐她坐下,又吩咐小宫女上茶。

    “昨日河南驻马店新供了一批黑芝麻,嘉宜命人用石器研磨了,想着能乌发健脾,晚些时候与冰糖一块儿煮了,便给皇祖母送一碗过来,冬天里吃芝麻糊最好了。”卿贵妃说着,取过凤凰单枞喝了,小指大的东珠耳坠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晃如星辉。

    太皇太后答应了,又向端嫔道:“哀家要歇息了,你回去罢。”

    端嫔眼眸一垂,答应着去了,不久我也告辞离去。

    ……

    布步织锦摘窗并没有完全关上,宁静的月色透过云层,让幽暗的银芒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在这个无眠的夜晚透露着心事。

    千嬅与灵雲端了晚膳进来,皆是家常的菜肴,主食是肉桂羊排粥,另有五荤五素:花瓣鱼丸汤、盐焗鸡、油炙骨、木犀肉、腐乳炖鹅肉、椒盐山药豆、小炒黄瓜片、清炒香芹豆角、蚝油杏鲍菇、花生芋粉团子。

    天冷,我懒得自己下厨,三餐都是小厨房在做,可吃得久了,也是开始腻了。

    我指一指那道腐乳炖鹅肉,懒懒道:“这鹅肉变来变去总是一个味儿,先别做了。”

    秋羽答应了,我刚吃了几口,却是见小顺子急三火四地奔进殿中。

    他紧迫道:“娘娘,不好了!贵妃娘娘回宫后一直拉肚子,如今都快虚脱了,端嫔小主也是百般不适!太皇太后召集了太医在承乾宫,正着人请您过去呢!”

    暗知不妙,忙吩咐秋羽备了肩舆,听着夜行小太监稳重的脚步声落在镂花青石板上,心下闷闷的,抬头一望,只见宫墙红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披着生冷的月色。

    ……

    瑶仙殿还是与从前一样,香风细细,灯火通明,只是一簇簇烛火在绯红色的水雾拢纱灯罩中虚弱地跳跃不止。

    橙黄黯淡的光影愈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重重,幽幽不明,多了几分诡异之气。

    我扶了秋语的手进了内室,抬眸见卿贵妃只身着浅绿色寝衣,倚在一张六尺宽的温玉湘妃榻上。

    彩绘并蒂香菊青瓷枕更显出她面色苍白,皇太后紧紧握住她的素手,流露出怜惜与心痛的神色。

    黑压压跪了一地的,除了太监与宫女,还有几名我不认识的太医,我缓缓上前,向两位太后分别行了礼,又向卿贵妃福了福身。

    “这是你下午带来的罢?”

    太皇太后颔首,我随之望去,惠双手里接过一个青花瓷圆盘,里头置着数块糯米骨。

    我点了点头,心下莫名其妙,但也是察觉到接下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梁太医,可以开始了。”太皇太后的神色那样冷,仿佛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梁慎答应了,取过一块糯米骨细细闻了闻,又吃了一些,轻嚼慢咽,时辰仿佛被寒气所凝固,过得格外缓慢。

    半响过后,他拱手道:“回太皇太后,这糯米中含有巴豆粉末。古书中有著,巴豆乃性寒之物,有轻微毒性,少食拉稀,多食则拉到头晕眼花,四肢乏力,甚至虚脱。”

    我深深吸一口气,简直不可置信,从舀糯米粉,到和水、上蒸笼,都是我亲力亲为,后来秋语一直看着,至到来到慈宁宫。

    难道是秋语变心?不,不可能,绝不是她。

    难道是那巴豆粉末先前便混在糯米粉中?可早膳我吃了糯米芸豆卷并无不妥,再着言,是同一袋。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到底是哪里?

    “本宫午睡起来去了慈宁宫,之前只喝了白水,寿膳房那几道点心太医们都验过,并无不妥,那么便是凝妃你的糯米骨了!”卿贵妃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幽门鬼谷传来的悲切声,让人不寒而栗,“如今,果然是你!”

    皇太后气极,豁然起身,小指上的鎏金宝珠团寿护甲轻轻一晃,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刮过眼前。

    她抬手朝我扇来,却被太皇太后喝住:“孝惠!住手!”

    皇太后不甘地受回了手,坐在床榻上连连喘着气。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深知这次是被算计了,百口莫辨。

    秋语急迫道:“二位太后!贵妃娘娘!我家娘娘向来安分守己,绝不会有害人之心,请娘娘明鉴!”

    然而却没有人搭理秋语,都神色漠然地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窗外的北风像发怒的巨龙呼呼呼地咆哮着,簌簌地扑着薄薄的明纸,仿佛有什么猛兽呼啸着想要扑入。

    殿中却十分寂静,甚至能听得自己的每一声呼吸。

    “还好这次是本宫吃了,本宫还年轻,身子亏了,往日还可重新调补,可若是太皇太后吃了,她老人家能受得了么?”卿贵妃微启红唇,冷笑声如冰珠落入玉盘,她虽然虚弱无力,嘴上的话却字字锥心,冷脆刺耳,“凝妃,纵然你从前不受太皇太后待见,可你毕竟是晚辈,怎能居心叵测,使得这样的手段!”

    有一阵寒风激荡进大殿,回环四周,呼呼如窜行翻腾的蛟龙,横扫一切,重重帷幕翻乱卷起,像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

    风过,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大半,零落燃着的几支,光线黯淡虚弱如残喘的呼吸,凋落着折射出微弱的温柔的清淡的光,一殿昏黄的蒙昧。

    “凝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太皇太后的目光虽不在我身上,而声音却犹如冰锥,一字一字地向我刺来,刺得我津津生疼。

    我定了定心神,徐徐道:“太皇太后,若臣妾真的存心谋害您,之前又何必给您送来家传的药膏呢?大可不搭理,让您长年累月遭受刺心之痛。”见她将我的话听进去了,继续道,“太皇太后,您是过来人,您知道的,高处不胜寒。臣妾自打入宫那一日起,便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今日之事,绝非臣妾所为,当然了,也是的确是因臣妾而起。臣妾,听从您的处罚。”

    如今“证据确凿”,我若不受罚,必定不能服众,而太皇太后,她明白我是清白的,看着她无奈的眼神,我便心知肚明。

    太皇太后思虑了一会儿,淡淡道:“姜氏,降为贵人,再去雪地里跪上一夜,也是算是减轻自己的罪孽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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