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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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初夏。

    二叔走后,她像没了亲人,觉得何二府是个伤心地,便搬到一个小四合院里住。

    是个小小的一进四合院,屋顶可乘凉。

    北平的这一片四合院屋顶连着屋顶,尤其在夏日一眼望出去,就是灰瓦连着灰瓦,浓绿接着浓绿,往远了去看,是城墙城门搂。

    她常在屋顶的藤椅上坐着,看远处连绵不绝的灰瓦和绿。

    今日邓元初早她一步到四合院,在屋顶喝了半盏茶。

    她看到他将手里的《京报》叠起来,不禁一笑。

    去年,京报再次复刊了。她当时听闻复刊的消息,只想到生生不息四字。

    “你看报要小心些,还不如胡经理谨慎。”她坐下。

    胡盛秋对京报的感情极深,时常关注,但十分小心谨慎,捐款去报社都是匿名的。寻常时候看报纸,也都在无外人的地方。

    “自从被通缉归来,我越发不挂念这肉身了。”邓元初悠哉道。

    北洋政府消失后,外交官员们有的被聘入南京国民政府,有的遭到通缉,无法回国。邓元初在两年前也是身负通缉令,逃亡了两年,在澳门避难。

    其后,她打听到有外交官的家人反复送钱,打通了路。她便想办法,通知邓元初的家人,让他们在上海打点,怕他们钱不够,更附上了数万元支票。

    邓元初的通缉令不久作废。

    他一从澳门回来,始终谨记着谢骛清的叮嘱,不问政治,一心外交,对外护国。于是借着这次打点的关系,再次凭着过人的外交经验,回了外交部。

    “今日来,你猜是为了什么?”邓元初问她。

    她摇头。

    “我们的威海卫要回来了。”邓元初笑着说。

    她惊喜:“真是一桩大喜事。”

    “是,大喜事,”邓元初抿了一口茶,无比舒畅地说,“就在几个月后,十月一日回归。”

    其实租约早就到期了,英国一直拖着。

    外交官们从22年起开始谈判,谈了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

    两人聊完喜事,邓元初又感叹起来:“那个赔款,还在谈。不知道谈到何年何月。”

    他说完,又道:“不过,现在往回看,外交形势真是千变万化。因为苏联成立,所以免了我们的赔款。还有德国,因为我们世界大战胜了,就不用还了。上一辈谈这个的人,一定想不到,如今我们谈到了几国退款。”

    “外交是一代代外交人的接力赛,没有终点,只有过程。”她笑。

    “是,”邓元初附和,“这不是一个有终点的赛程,就是一棒棒跑下去,有时候遇上泥沟了,有时候好运气搭上汽车了,饿着肚子要跑,吃饱了也要跑,被骂要跑,被夸更要加劲跑。”

    “你倒是适合做外交。”她笑。

    “可惜大环境还不够好,”邓元初说,“国际上女外交官凤毛麟角。我觉得你二叔和哥哥培养你做生意是考虑到这点的。起码做生意,可以藏在后边。”

    “我也在帮你,”她笑,“等实业起来了,那些国家对你自然脸色就好了。”

    邓元初也笑:“何二小姐多辛苦,我等着受你的帮。”

    两人相视一笑。

    丝毫不像两个曾经都逃过命、避过险的人。

    邓元初走后,她在酷暑里坐了会儿。

    今日不知怎么了,听知了叫也烦,竟坐不住。

    她下了屋顶,回房间换了简单的丝质银白色中袖长裙,在大镜子前挑了许久的首饰,最后将珠宝盒里的那对红玉耳坠儿拿出,戴上。

    她摸着耳坠儿想,或许因为见到邓元初,想到了他。

    三年,足够发生无数翻天覆地的事。

    如今北京已更名北平。

    参与北伐的军阀和将领纷纷倒戈,和南京政府打了一年又一年。

    而这三年里,他和谢家人都像消失了。

    在她的生命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何未在院子里叫人备车,本想去航运公司办公室,但想到这几日总有军阀的幕僚过去,想和她谈天津港口的合作……

    她改了主意:“去积水潭吧。”

    斯年今天学校开运动会,放学早。

    六岁出头的女孩子,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和黑色裙子、白纱袜与小布鞋,背着个干干净净的白色小布包,正进了院门,一见她要出去,书包都来不及放,便跟着上了车。

    “我们班上几个同学退学了,”斯年说,接过来何未给她的白毛巾,“说要去南京。她们说,马上南北对立了。年纪最大的那个,我给你讲过的,叫邵问东,他说其实东北军在观望,看谁赢了,就帮谁。”

    “你们小,没见过几个月换一个总统的日子。看着就好,不必多聊这个。”她为培养斯年的逻辑思维,和她说话惯来是和同龄人交谈的口吻,一开始斯年总是听不懂的,慢慢就能跟上她的思路了,思考能力超出常人。

    她随手拿起报纸看,上边有几篇分析29年美国经济危机的文章。

    他们做海外航运,她常看些国外时评。

    斯年从藤编的报纸篮里看到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当年北伐胜利时,各大军阀的大合照,每个人穿着的军装样式都不同。

    斯年留意的是那些人身上的军装。

    小女孩子辨认许久,发现没有一个和谢骛清当初那张照片一样后,神色黯淡下来。但也仅是沉默着,这几年,她想爸爸了连照片都不敢看,怕勾起何未的伤心事,更别说开口提了。

    在酷暑里,她们进了新开张的茶楼,到了茶馆二楼。

    过去不让在内城开娱乐场所,如今都一个个开起来了,也离家近了不少。

    此地曾是皇家的洗象池,其后和运河断开,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野水。如今,叫积水潭,离百花深处不远……

    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想到和他有关的。

    何未摸着耳垂上的红玉耳坠儿,忽而想到恭王府一排红灯笼下的男人身影……楼下平台上评书先生正说着《七侠五义》,一拍醒木,将她惊醒。

    她手里打着个扇子,扇着,想扇去心里的难过。

    “斯年呢?”她问。

    身后没人答应。

    回头看,扣青竟也不见了。

    脚步声上来,扣青指着楼下,结巴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小、小姐……二、二、二……小姐……”

    这丫头有几年没结巴过了。

    她心一紧,忙起身,往楼下跑,唯恐是斯年出了事。

    一楼没人,她提着长裙迈过门坎,往西面瞧,还是没有,再迎着日光看东面。

    盛夏刺目的日光里,一个身着军装长裤和衬衫的男人,正将军装上衣脱下来,和站在车旁怔怔望着他的斯年对视着。

    “为什么跟着我的车跑?”那个男人问斯年。

    何未几乎窒住,日光将他周身镀着光,那脸……还有低头看斯年的动作……

    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太像他,却不是他。

    这个男人太年轻了……

    何未怔怔立在那儿,没打断他们。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像的人。

    斯年同她一样,认错了人,明知道年纪不对,却还是仰着头不舍地看着这个年轻将领。

    浓绿的树影在身旁,斯年顾不上遮阳,而是站在晒得人皮肤发疼的太阳光下,几次张口,发不出声音……

    年轻男人严肃地问:“知不知道跟着车跑很危险?你家大人没教过?”

    斯年望着他,眼泪忽然掉出来。

    年轻男人微微一愣,蹙眉:“哭什么?攸关性命,不是随便能胡闹的。”

    斯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停往下掉,掉完用手背抹,抹完接着掉。

    ……

    “将军,你对小孩子说话,尽量语气软和一些。”身旁的军官看不下去了,轻声道。

    “你们是不是开车压到她的东西了?”他问军官,“书包还是什么?”

    “这倒是没注意。”军官被问得心虚,往开过来的路上看。

    年轻男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再看小女孩。

    “好了……不哭了,”他尽量温柔,“压坏了东西,赔给你。”

    斯年哭着摇头。

    “好了。”他不得不语气放得更软。

    未料,小女孩满是泪水的手,竟轻轻拉住了他的左手。

    他再次愣住,终于认真看了这个小女孩两眼。

    方才上车,他被副官提醒有个小女孩子追着车跑,让司机停下,就只顾着严肃教育这个小女孩子,却没认真看过她的容貌。这双清水眼……像极了一个人。

    他似发现了蹊跷,努力让声音更温柔些:“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母亲姓什么?姓何?”

    斯年猛点头,找回声音:“是,是姓何……”

    她着急地望到茶楼,想说妈妈就在楼上,突然看到茶楼门口这里的何未。

    年轻男人见女孩子眼睛一亮,跟着望过来,他在瞧见何未的一刹那,似是意外,又似如释重负。他将军装上衣交给身旁的军官,走向何未。

    茶馆内外照旧热闹着,进进出出,一见是个将领走近,都短暂地停止进出,让开了。那个年轻男人军靴干净,背脊笔挺地站定在她面前。

    “何二小姐?”年轻男人轻声开口,带着稍许试探,怕认错人的试探。

    她心跳得愈发快……

    “鄙人,”年轻男人低声说,“姓吴,吴怀瑾。”

    她微微颔首。

    “你……可认识谢卿淮将军?”她听到自己问。

    吴怀瑾和何未对视着。

    “谢卿淮已经死了,”吴怀瑾说,“死在金陵。”

    她愣住,心跳停了一般。

    “我小舅舅还活着。”他轻声说。

    她仿佛劫后余生,握成拳的手渐松开。

    像有一只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水雾,她忽然认出这个年轻男人的眉眼。

    八年前,六国饭店西餐厅里的那个……身形瘦长,脸如白玉的男孩子和眼前这个身影重合了。只能是他,也只有他的外甥能和他长得如此像。

    猛一见到谢家人,对外应酬自如的何家航运的主人,却突然找不到寒暄的话了。她想问的太多……想问他的小舅舅还好吗?

    话到嘴边,被压下来。

    室外的地方,不能问太多。

    “你和你小舅舅,长得很像。”她轻声说着,努力像普通的寒暄。

    “母亲也常这么说,”吴怀瑾已经没了昔日外露的骄傲,在战场洗礼下,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和内敛,“她常提到你。”

    她心一软。真好,他母亲还安然无恙。

    如同谢骛清说过的,他们谢家护着这个叔叔留下来的唯一血脉,护得紧,哪怕剩下最后一个都一定是谢四小姐。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谢骛清的事,想问他,是否方便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他突然问:“二小姐为什么不问小舅舅?”

    “怕不方便,而且,”她轻声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有空,我们现在去个安静的地方。若有事要办的话,我们约个时间,晚上见一面。”

    她说完,又道:“随时随地,任何时间我都可以。”

    “我来找二小姐,就是为了这个,”吴怀瑾说,“从到北平,一直在找你。”

    他先去了航运公司,见到一个叫胡盛秋的负责人,要到一个住址,跟着去了四合院,又被告知在此处的茶馆。

    本以为能轻松找到,不承想这里茶馆挨着茶馆,从头找起实在没时间,粗略问过两处后,决定先走,等晚上办完事再去那个四合院儿。

    若不是被那个小女孩追着车,恐怕就错过了。

    “小舅舅很快到北平。”他低声说。

    她刚平复的心,再次跳得飞快,快得发疼。

    “很快。”他再次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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