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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三章 工业革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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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此时,权哲身为什么要假装自己姓赵、又为什么会赶上这一次海难,这就要从刘钰伐日本、租釜山、开埠仁川、一直到猥琐而又无耻手段的《皇明通纪》导致的朝鲜国文字狱事件说起了。

    虽然稻米外流、传统社会瓦解等现象,不是第一天出现的。

    在大顺伐日之后,其实就已经出现,且不断冲击朝鲜国的旧体系。

    但几年前的仁川开埠,终究不同。

    之前釜山开埠……有影响,但对朝鲜朝廷和门阀的影响不是非常巨大,冲击也没有这么立竿见影。

    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朝廷的边缘人,才在南边混。

    那里之前有对倭贸易,本来就有一定的商业基础。

    很容易就转向了工商业贸易,无非在釜山做买卖的对象从日本变成了大顺;贸易额在不断增加,温水煮青蛙,影响不那么立竿见影。

    但在边境抢参杀人事件导致的仁川开埠后,问题就真的是立竿见影了。

    仁川距离汉城太近了,朝鲜“京”畿圈的范围之内,是保守派士大夫的大本营。

    开埠的冲击,直接导致了汉城周边地区的农村旧经济瓦解,土地兼并、苛捐杂税、旧田制破坏、民不聊生种种问题。

    大量的文化人、两班贵族、又无法进入核心层的被门阀排挤的士大夫,亲眼目睹了旧时代的毁灭,开始思索朱子学的种种问题。

    李瀷李星湖,是在大顺租占釜山导致的缓慢影响之后,就开始反思,创立了实学学派的。

    这些经济基础之外,还有个更直观的因素。

    朝鲜不是文化母国,中国的传统是自我演化自我发展的,朝鲜这种次生文明只能跟着文化母国走,传承文化母国的一部分。

    其社会结构,也使得没有新思潮出现、甚至包括对宋明理学反思的基础。

    所以,闻见孤陋,所知者惟宋学耳,少有不同之行,则看作天地间大变怪。

    而这种情况下,伴随着仁川开埠,经济影响在不断持续,对士大夫阶层冲击最大的、最直观的,恰恰是宋明理学之外的书籍。

    经济上的影响,还得自己思考。

    哪有识字阶层直接看书,影响的快捷?

    不只是各种学派的反思、争论这些学术上的东西。

    包括小说、杂记、小品文、讽刺短篇……甚至市井金瓶梅、灯草和尚之类的东西。

    朝鲜之前的小说,都是贵族小说,识字的都得是两班贵族。

    写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文以载道、劝善惩恶”,鼓吹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这些东西。

    可新兴的这群人,或者说仕途上不如意的读书人,会看这破玩意儿吗?

    商品经济伴随着大顺经济侵略而发展,旧时代瓦解,新的经济基础下,人们愿意看那些以过去纲常为内容的小说吗?

    朝鲜写小说的,都是些什么人?

    比如《玉麟梦》的作者,刘钰还在黑龙江和罗刹人打仗的时候,人家就是朝鲜国的状元及第了。

    大顺写小说的,都是些什么人?就不说写个小说都得用笔名丢不起那个人,哪个状元去写这玩意儿?

    一个是贵族圈子的“文以载道、劝善惩恶”。

    另一个是市井文化,媚于工商市民。

    一个是贵族教士范儿。

    一个是市井风俗范儿。

    于是,大量的中国市井小说,飞也似地流入了朝鲜。

    看完了之后,肯定要学习大顺这边市井小说、短篇笔记的风格。

    讽刺味学了个六七分,以至于出现了诸如老虎说儒生臭不屑于吃、士大夫见到寡妇便不胜技痒之类的朝鲜本土讽刺短篇。

    然后大顺的儒学思潮反思变革也传入了朝鲜,直接挑战了朱子学的正统地位。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皇明通纪》关于李成桂的爹到底是谁的事件之后,朝鲜国这边不只是禁绝了《皇明通纪》这一本书,而是直接把大顺这边传过来的小说、小品、杂记、争论之类的,全都禁了。

    借着这场蚊子狱,也展开了“文体反正”运动,刊行编纂《朱子选约》、《通鉴纲目讲义》、《明太祖六谕注解》等等书籍,以此为正。

    相应的,朝鲜国的儒生出海、前往大顺,也受到了严格的控制。

    私自前往,鬼知道会学到些什么东西。历史上正儿八经的使臣,绝对的朝鲜朝廷自己人,根正苗儒,就去了趟京城,回来直接转信天主教了……

    对朱子学的反思,其实对大顺来说,尤其是藩属体系来说,某种程度上算不上个好事。

    至少在儒家文化圈内,朱子学凭借着道德主义和半宗教化,是在这个“天下”范围内普遍适用的,是叫人失去自我的宗教学问。

    而诸如叶适、陈亮那样的学问,会导致民族觉醒,甚至导致天下体系的瓦解。

    甚至开始思索“我是谁”。

    但大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李星湖等人,也切身感受到了朝鲜国出了问题,朱子理学和性理学这些东西,空谈扯淡,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

    尤其是朝鲜国的底层百姓,受着本国封建贵族和大顺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真的已经快要到民不聊生的阶段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没有有识之士站出来,那才是怪了。加上朝鲜的党争激烈,一群读书人又没有做官机会,这更是加大了反思的速度。

    小国不大,经济基础又不像大顺这么多样化——别说大顺这么大,西北东北东南的区别,单单一个苏南、苏北,基础完全都不同——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显然,向文化母国寻求答案啊。

    在《皇明通纪》文字狱之前,李星湖已经看到了大顺这些年的各种书籍,并且发现自己琢磨的这一套东西,大顺这边早就有人琢磨过了。

    那么,大顺到底什么样?

    朝鲜面临的这些问题,尤其是旧时代的剧烈瓦解这样的问题,大顺有没有?

    有的话,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原本的历史上,伴随着《七克》等天主教书籍的传入,星湖学派的一部分人试图从基督教中寻找答案。

    现在,大顺本身是禁教的,而且是严格禁教的——有些市井小说也禁,尤其是满篇都是嗯嗯、啊啊、乱戳之类词汇的那种,但这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和手里拿着天主教书籍可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禁与禁,是不同的。

    更关键的,是因为刘钰的出现,导致了大顺非常顺滑地完成了“西学”与“实学”的切割。

    天主教传教士,不再垄断科学和数学学问,大顺因为刘钰的出现而做的这一次“实学”和“西学”的切割,十分完美。

    但是,朝鲜国是没有做这个完美切割的。

    或者说,其立国基础,以及必须执行的“事周”主义,是没办法做完美切割的。

    最简单一点,天文学传入了朝鲜,直接导致了很多人知道,原来地球是圆的、原来地球不是世界的中心,甚至还有更广阔的宇宙的概念。

    由天文学引起的对朱子学一整套伦理体系、纲常体系的瓦解,以及朝鲜国自身定位问题的思考,每一项都是灭顶之灾。

    李星湖的弟子们,几乎是迅速分化成了两派。

    其大弟子、星湖学派分裂成左右两派的关键人物安鼎福,历史上就说过【吾党小子,平日以才气自许者,多归新学。谓之其道在是,糜然而从之。然而党议横流之计……】

    就是说,星湖学派的少壮派,全面反朱子理学,接受新学、实学。

    安鼎福就警告权哲身,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你们这么搞,是要把整个学派都搞死的。

    党争这么严重,到时候,政敌会说咱们整个星湖学派,都是异端。咱们就要在党争中,遭到政敌的打击,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啊。我不能这么袖手旁观。

    权哲身等少壮派,则认为,不气盛那还是年轻人吗?跟你们一样,暮气沉沉,各种妥协,搞得东不像东、西不像西?

    现在国家已经在毁灭的边缘了,再不锐气一点,就全完犊子了。

    这也导致了历史上的星湖学派分裂,因为党争太烈,不想让整个学派受到影响,就必须做出切割,踢出少壮派,甚至帮助政敌搞清党。

    实学派的党争政敌,甚至直接警告过安鼎福:权哲身是聪明人,而全国这样聪明人的十之七八,都已经被异端邪说所蛊惑,都开始搞实学,背弃朱子学,这是即将发生白莲、黄巾之乱的前兆啊!

    这大帽子一扣,谁扛得住?聪明人都去当异端了,这是要干啥?

    而在此时的历史中,伴随着《皇明通纪》文字狱事件,以及引发的“文体反正”运动,使得星湖学派早早做出了抉择。

    李瀷自己在研读了大顺这边流传过来的书籍后,也做出了清醒的判断。

    大顺能搞实学的本质,是开国之初,鉴于前朝教训,以勋贵和良家子来平衡科举文官,搞出来了一套武德宫内的实学体系,包括几何学、天文学等等,这都是有基础的。

    大顺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党争,因为不过都是皇帝的棋子。

    实学不是儒家自己搞的,所以也就不存在学派党争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大顺的实质,是皇权和士大夫文官之间的角力。

    这不是党争。

    但朝鲜国是不同的,朝鲜国不能像大顺一样搞出来一个依附皇权的军事集团,所以只能以党争的形式出现。

    那么,朝鲜能全面学大顺吗?

    废话,当然不行。

    大顺周边全都是潜在敌人,罗刹、准噶尔、缅甸、雪山、西域、日本、南洋,自然可以保持一支有意义的军官团,作为皇权的统治基础。

    然而朝鲜弄出一个专业的军事勋贵集团,是想干啥?是准备跨过鸭绿江啊,还是准备收复釜山港?

    自卫?千秋僭越一朝称臣之后,周边有啥威胁?西洋人的军舰,连马六甲都过不了,你搞军事勋贵,不是准备“帝出乎震”吧?

    真搞这种军事贵族的制衡和加强王权,宗主国就会第一时间支持士大夫,换个人上去当朝鲜王。

    那么,完全文官体系的朝鲜就陷入了一个怪圈。

    不搞实学,朝鲜肯定要完,全面的农民起义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搞实学,必然党争。

    党争,激进派必然被毁灭。

    所以,星湖学派必须自己搞清党,把学派中的激进派,全都扔出去。

    但,不管是李瀷还是安鼎福都明白,激进派才是最后的希望。

    所以,李瀷提出,让激进派的弟子,去大顺看看,去哪里寻找儒学的答案。

    去看看真正的大顺,是怎么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去学习那些真正的实学学问;去利用大顺那边现成的儒学改革派学问,寻找自身的救国之路。

    学派内的温和派、和稀泥派,坚守本土,以党争对党争,不要让旧党赶尽杀绝,保持朝堂上的力量。

    而激进的少壮派,走出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下一场党争即将到来,这几乎是朝中的共识了。

    又因为《皇明通纪》文字狱事件,导致了朝鲜王朝对于走到外面去看看这件事,极端警惕,走正常路线是不可能的。

    所以,权哲身等星湖学派的少壮派,只能通过偷渡的方式——一般来说,是在仁川、釜山等地的大顺商馆的伙计,若有病死,则顶替身份,乘坐货船前往大顺。

    这是有专门产业链的。

    一些干这一行的大顺蛇头,直接花钱买命,故意弄死一些人,空出来身份卖钱,也算是大顺特色的死魂灵了。

    花得起钱润大顺的,最起码都得是士大夫,钱还是出得起的,有买卖就有杀害。底层也不是没有跑的,但都是做奴隶,去种植园,或者自发过江去东北种大米种黄豆。

    至于为什么这么顺滑地思变,因为大顺是文化母国。

    文化母国的自发变革,作为藩属,自然毫无滞涩地一部分有识之士会选择去学习。这和西洋入侵还不一样,至少对朝鲜国来说,很不一样。

    权哲身就这样,乘坐了黑船,然后出了事,以自己顶替的姓赵的身份,来到了这艘客船上。

    他的第一个目标,不是去看看已经变革的松江府。

    而是去往淮南。

    因为大顺的实学派、泰州学派的残余、颜李学派的南传弟子等,在盐政改革中,合力买了淮南好大一块地。

    希望依靠乡约、学校、道德、伦理、分斋教育、教化、爱,去尝试一条和刘钰改革截然不同的复古三代的道路。

    对李瀷而言,那才是自己人,才是最值得去看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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