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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尴尬谢道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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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尴尬谢道韫

    易学名家、玄辩高手韩康伯左手执玉如意,轻敲右掌心,仿佛僧徒敲木鱼,问难道:“易之功用,其体何为?”

    陈操之答道:“体之与用,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暗;又如刀之于利,有刀则利,无刀则无利。”

    韩康伯问:“六经、语、孟,不曾言体用二字,何也?”

    陈操之道:“夫子每言无非有体有用,坦直而明通之论也,辨析义理,妙在会心,何必皆先贤所曾言乎?”

    座上司马昱、谢万、郗超、竺法汰、竺道潜诸人皆点头称善,魏晋玄风,最喜突破前人窠臼,拘泥迂执之辈不为世所重。

    韩康伯微窘,他最精于易象之学,当即道:“象曰‘天行健’,象有实象假象,如何辨析之?”

    陈操之道:“易之所谓实象假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言,故言实象;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并非真假之假也。昔日王弼恐读易者拘象而死于言下也,于其《易略例》申明曰‘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郗超在一边助谈道:“韩尹著易象数万言,不知是得意还是得象?”

    韩康伯大窘,说易谈玄半生,未有今日这般窘迫。

    庾蕴道:“王辅嗣论易,一家之言也,并非千古不移之论,不然,周易何以流传!”

    此时陈操之转身面对庾蕴,庾蕴就坐在谢万左侧,谢道韫便垂下眼睫,只看着陈操之穿着布袜的双足,布袜雪白,可以看出足拇指棱起的线条,显得矫健有力,不禁想起陈操之一日之内可登山涉水步行百余里的脚力,旋即回忆起那次与陈操之登九曜山时她差点滑一跤,是陈操之搀了她一把——

    只听陈操之说道:“说理陈义者取譬于近,假象于实,以为研几探微之津逮,圣人立言,启蒙后学也,穷理析义,须资象喻,然而慎思明辩者有戒心焉,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不能得意忘言,则将以词害意,假喻也而认作真质,斯亦学道致之者之常弊。是故《易》之象,义理寄宿之蘧庐也,药饵以止过客之旅亭也;《诗》之喻,文情之所归宿也,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妄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

    座中人皆叹妙,郗超、范宁却知陈操之此言另有深意,“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此非讥讽清谈玄辩乎?理并非越辩越明,往往越辩越糊涂,终日清谈,何如默学深思?夸夸玄辩,何如躬为实事?

    韩康伯、庾蕴俱无言,孙绰孙兴公叹道:“听陈操之此言,但觉往日所作之玄言诗俱废,正所谓丧所怀来,无所得而返。”

    孙绰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孙绰这简直是对陈操之甘拜下风了,诸葛曾、袁通这些年轻一辈这才对陈操之刮目相看,孙兴公善辩是出了名的,未交一言就已令孙兴公折服,陈操之辩才实在惊人。

    司马昱对陈操之在玄辩中表现出的才华和风度极为赏识,手中麈尾在案上一击,笑吟吟道:“诸位,陈操之可算通过考核否?”

    八州大中正俱无异议,那庾蕴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这个陈操之的确有过人的才华,连韩康伯、孙绰都自认不敌,他若再不识进退,硬要刁难,只会象兄长庾希那样损及自身清誉,对付陈操之,只有徐图后计。

    只有陆始不肯让陈操之就此轻易过关,说道:“会稽王,此次只有八州大中正在此,这样就算通过考核,恐难服众。”

    司马昱含笑道:“陆尚书也要问难乎?请便。”

    陆始面皮紫涨,说道:“我素不善清谈,但我举荐一人,可胜陈操之。”

    司马昱摇头笑问:“莫非支公乎?若考核要由支公来,那朝廷还有何可用之人才?都被拒之山门外矣。”

    陆始道:“非也,我举荐之人,亦是青年俊彦,便是范玄平之子范宁范武子。”

    孙绰玄辩曾输给范宁,当即点头道:“范武子与陈操之可称一时瑜亮,当有一番激烈舌辩。”

    谢道韫领教过范武子的辩才,那日若非陈操之助谈,凭她一人想要折服范武子只怕很难,应是难分伯仲,现在见陆始推出范武子,不免有些为陈操之担心,又期待陈操之尽展所学,挫服范武子。

    范汪被桓温贬为庶人,会稽王司马昱深为痛惜,素闻范汪之子勤于儒学,不知其玄辩亦如此犀利,便问:“范武子,你可愿与陈操之辩难?不过本王有言在先,陈操之考核已经是通过了,以下只是一般清谈而已,诸位尽可随意问难。”

    陆始虽然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盼范宁辩难胜过陈操之,挫折一下陈操之的狂妄,当即目示范宁——

    范宁躬身道:“会稽王,在下昨夜与陈子重长谈两个时辰,论玄,陈子重是王弼复生,吾不及也;论儒,陈子重当为一代儒宗,愚以为郑康成后一人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陆始瞠目结舌,望着范武子——

    范武子道:“陆公,在下尽力了,要想在儒玄上折服陈子重,就算王辅嗣、郑康成在此,亦是勉为其难。”

    陈操之拱手道:“范兄过誉了,昨夜长谈,得范兄教诲甚多。”

    范武子道:“非是过誉,子重昨夜所言‘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只此四句,若生发扩充开去,便是一门新儒学。”

    老僧竺道潜合什道:“善哉,陈檀越此言暗合佛典——”徐徐念诵道:“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不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竺法汰悚然道:“师兄妙悟,此即真如否?”

    竺道潜道:“老僧已明此理,悟尚未悟,且回剡山悟去。”便即向会稽王司马昱告辞,又单向陈操之施礼,邀陈操之有暇再赴剡溪,陈操之恭敬还礼,答应再回钱唐一定去拜访深公。

    竺法汰也告辞,陪着竺道潜一道出雅言茶室而去。

    竺道潜是南渡高僧,当年丞相王导、太尉庾亮皆敬佩其风德,礼敬周备,一向隐居于剡溪,新君司马丕特意遣人赴剡溪迎其入京宣讲《大品般若经》,竺道潜或讲佛法、或释老庄,道德学问在建康极受敬仰,司马昱亦常听其说法,极为钦敬,今见竺道潜因陈操之之言而悟佛理,不禁欢喜赞叹,环视堂上诸人,说道:“陈操之通过考核,诸位还有异议否?”

    护军将军江思玄笑道:“会稽王,莫忘了还有一局棋。”

    司马昱朗声大笑,即命侍者取围棋来,让陈操之与江思玄对弈一局。

    江思玄执黑后行,落子如飞,二十余手后,慎重了许多,说了一句:“操之行棋新奇有趣。”又续下了三十余手,江思玄眉头皱了起来。

    司马昱、谢万、王蕴这些喜爱围棋者跪坐在两位对弈者周围观局,谢万棋力不及侄女谢道韫,扭头悄声问:“阿元,局势如何?”

    谢道韫轻声道:“黑劣势,但最终只怕还是黑胜。”

    谢万觉得侄女此言很费解,既然黑劣势,为何最终却是黑胜?此时不好多问,且静观棋局,看最终道蕴之言验否?

    谢道韫看出陈操之行棋果然生疏,以前陈操之都是落子飞快,很少在前半局就这样频频思考的,此局至目前陈操之凭借新奇的布局稍占上风,但后半盘恐怕难敌老到的江思玄——

    谢道韫正想着,忽然左肩被人轻轻一拍,吃了一惊,愕然回头,却见顾恺之不知何时移坐到她身后,正眉眼大分、满面笑容望着她。

    谢道韫赶紧示意顾恺之莫说话,生怕被四叔父谢万知晓她曾游学之事,起身走到廊上,这才向顾恺之见礼,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道:“一别三年,又见长康。”

    顾恺之上下打量着谢道韫,看得谢道韫心中惴惴,见顾恺之热情地要上前来执手相谈,赶紧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顾恺之便不执手,笑道:“一别三年,英台兄没怎么变嘛,以前英台兄身量比我高,现在我与你比肩了,英台兄还是瘦,英台兄是近日进京的吗?”

    谢道韫应道:“便是昨日。”

    顾恺之道:“本月十四,我与子重去过乌衣巷谢府,那夜子重与令表姊妹谢氏女郎联手与范武子辩难,着实精彩,可惜你无缘与会,实在可惜。”

    谢道韫微笑道:“今日子重辩难更是精彩——”

    陈尚过来与谢道韫相见,顾恺之更是请谢道韫到顾府一聚,谢道韫自然答应,又道:“陈兄、长康,你们若去谢府,莫要提及我,我祝氏门第不如谢氏,虽是姻亲,也受歧视,此事子重知悉,你问他便知,有暇我会来顾府相访的。”

    顾恺之不忿道:“没想到谢氏也是这般势利,英台兄是我见过的除了子重之外的大才子,却至今籍籍无名,还要受谢府人小视,不如英台兄搬到顾府居住如何?”

    顾恺之太仗义、太热情,谢道韫费了好大劲才说服顾恺之,自回厅中观棋,结局果如她所料,陈操之执白小负一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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